朱寅示意童子给许国拍背,不疾不徐的说道:“颖阳公莫要气坏了贵体,晚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颖阳公说的道理,晚生不敢苟同。就说幽云十六州,从契丹到蒙元,沦为胡人之手四百余年,比二百年更久。不能说因为被胡人占了几百年,就成了胡人之地,不再是汉家故土吧?这是何道理呢?”
“还有传国玉玺,据说沦入胡人之手六百多年了,若是传国玉玺重见天日,难道因为它在胡人手上太久,就不是华夏之宝了?”
“晚生不说这么大,就说民间一农夫,其明媒正娶的发妻,被强梁抢走霸占,还生儿育女。那能不能说,因为其妻被霸占多年还生了孩子,就不是农夫之妻了?”
“若是如此认定,岂不是鼓励人心向恶?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谁抢到就是谁的,公道天理何在?这个时候,为何就没有礼法名教了?”
朱寅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清越:“还有近世的某些豪族大户,霸占百姓祖产,田连阡陌,鸦飞不过。可是他们占久了,就真以为那些田地属于他们。殊不知,公道自在人心,被他们霸占的田土,始终属于那些流离失所、沦为佃户流民的苦主!”
“诸公以为然否?”
这就是借机敲打了。
你们不是拿礼教纲常来压我么?好,你们这些豪族,兼并土地、霸占民田怎么说!
八老听到朱寅的话,全部哑口无言。
他们很清楚,朱寅绝对不可能再被说服了。
此人迟早会篡位。所以他答应永不负大明,却不愿答应永为大明之臣。
谁知朱寅继续说道:“其实,晚生愿意永为大明之臣。因为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大明社稷,当然高过大明皇帝。就是大明皇帝,也应该是大明之臣!”
什么?大明皇帝也是大明之臣?
申时行等人听到这番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论,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李贽!
天子至高无上,天子就代表大明,怎能说天子是国家臣子?
荒谬啊。可是想到孟子的话,他们再次哑口无言。
他们忽然发现,朱寅并没有诡辩,而是说的很有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谈不下去了。
江宁氏…连伪装都欠奉了,一副能奈我何之色,明摆了就是要夺回长房帝位。浑然不把天下物议、南国民意放在眼里。
申时行闭目长叹一声:“其实,今日就算你给了承诺,他日或如秋叶,说散便散了。然我等得你一诺,至少可保十年太平,也能聊以安慰风烛残年。谁知,仅此亦不可得啊。”
他很是失望。朱寅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茶很好。”申时行忽然说道,“秋色也好。”
他一口喝尽杯中茶,挥袖扫去桌上一片落叶,目中满是萧瑟之意。
陛下啊,我等尽力了。江宁氏蓄谋已久,处心积虑,老臣等终究只是一群书生,只靠三寸之舌,实不能为也。
罢了,罢了。
横竖是朱家人自己的家务事,何苦要置身其中?可叹朱家人夺来夺去,到头来还是苍生受苦,社稷蒙尘啊。
唉——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魏晋之时,司马氏专权,竹林七贤又是怎么做的?
无非冷眼旁观耳。
许国欲言又止,申时行却已起身:“稚虎既有此心,老朽等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你错下去了。”
长叹一声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