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清声稚气、心若赤子的江左朱郎,再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心机如海、大奸若忠的权臣。
曾经那个清如晓天、明澈如水的芳华少年,到底去了哪里啊。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遗憾、更悲哀的么?
“各位先生,请!”朱寅再次说道,“奏乐!”
府门口的乐器,顿时丝竹悠扬,琴瑟齐鸣,奏起迎接贵宾的《朝元歌》,庄重雍容,很符合申时行等人的身份。
礼乐打断了八老的思绪,众人一起举手答礼,跟着朱寅进入宅院。
进入之后,宾主站在庭前,再次揖让一番,然后继续入内。
众人穿过月洞门,但见白墙环抱的庭院中,百年枫树如火如荼,树上却挂着着新奇的自鸣钟,铜摆左右摇动,滴答作响。
这就是如今风靡大江南北的自鸣钟了,宁寅商社的独家货品,天下无一物二。
登堂入室之后,穿过三重月门,就来到静美如画的丹园之中,被请入半露天的茶室坐下。
但见庭中太湖石玲珑剔透,曲水流觞处植着数十株丹枫,红叶落在青苔上,如溅血珠。
侍童奉上的茶是北苑龙团、阳羡,白瓷盏中茶汤清碧。金丝檀木茶盘上刻着《兰亭序》,出处雅致入微。
“玄翁、颖阳公、云衢先生…晚生何德何能,竟劳诸位相公联袂来访。”朱寅坐下来长揖及地,礼数周到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是,他作为故人,却绝口不提当年北京故事,这种疏离的态度也是清清楚楚,分明是要摆开距离,不愿意太过亲近,无非是客套二字。
申时行心中有数,微叹一声,说道:“稚虎不必多礼。老朽等山林野人,不过是听闻贵府秋色冠绝金陵,特来叨扰一盏清茶。”
这当然是话里有话。李庭竹的这座僭越扩建的侯爵府虽然富丽堂皇、精致华美,春景秋色也的确有名,却哪里当得起秋色冠绝金陵?
众人心照不宣地微笑,仿佛这当真只是一次寻常雅集。
朱寅亲自执壶分茶,状极闲适地问道:“玄翁近日还在纂修《礼记疏议》么?”
申时行捧盏微哂:“老朽残年,不过温故自娱罢了。倒是稚虎,犹有闲情经营这般雅境,当真令老朽羡慕啊。李庭竹是个爱享受的人,他这侯府,本就不错。”
按说,他是致仕之人,闲云野鹤。而朱寅是摄政太傅,天子之师,大权在握,两人身份权势易位,他应该称呼朱寅为太傅或者国公才对。
然而他没有,而是称呼稚虎。这说明,他不仅是长辈的姿态,也没有承认朱寅这个摄政太傅,甚至不承认南朝。而且,说这国公府是李庭竹的府邸,暗讽朱寅鸠占鹊巢,杀人夺财。
朱寅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对申时行等人的姿态心知肚明。
他们这是无奈之下,打算倚老卖老么?
很多人以为申时行是个道德君子,个人节操无可挑剔。可朱寅却不以为然。
申时行的政敌,批评他说“时行阴鸷,故称玄蛇化翁”。说申时行是玄蛇所化,老奸巨猾,只是面似忠厚。
实际上,光是申时行的敛财之术,朱寅就腹诽不已。
申时行的确是个老成谋国,孜孜以求致君尧舜上的明臣,拥有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不愧是个古典政治家。
可是此老的私德私心,也足以让朱寅难生敬重之心。
申氏为了敛财,勾结大海商许心素,利用权势大肆走私,仅此一项每年获利十几万两白银。
还大收贿赂。
同为首辅,申时行可比张居正富裕多了。
这宅子虽美,但申家也不是没有。
江南商界有个黑话般的词叫“玄礼”,意思是送给玄翁的重礼,其实就是对申家行贿的雅称。
朱寅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蒙今上恩典,将这宅子赏赐于我,这才有幸于这一院之间,观赏秋色之美。想必此时,皇上正在宫中赏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