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语带机锋,将“今上”、“皇上”说得自然已极。
你们不想承认泰昌帝,我偏要提。
许国突然呛咳起来,茶盏在托盘中叮当乱响。
王一鹗忙打圆场:“听说稚虎近日得了一卷苏东坡手迹?那可是好东西,老夫可否一观?”
“云衢先生好灵通的耳目。”朱寅呵呵一笑,击掌令侍从取来卷轴。
等到康乾取来,朱寅展开道:“正是《赤壁赋》真迹,可惜残缺不全了。”
申时行凝视展卷的残纸,忽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昔东坡谪黄州,犹北望神州。今江南虽好,终非完璧。”
茶室顿时寂然,唯闻枫叶策策,溪声潺潺。
朱寅慢慢卷起画轴,漫不经心的笑意未达眼底:“玄翁此话,似有深意?江南风华如故,秦淮歌声依旧,何来此言呢。”
许国忽然直身:“老夫不善机巧,便直说了。稚虎挟皇子据南京,裂土分疆,岂是人臣之道?北有天子坐镇紫禁,南有皇子偏安一隅,此非国家之福啊。”
“自古以来,岂有此理?稚虎,便是齐国公子束甲相攻,那也是桓公死后之事。何况君父在朝,便父子分庭抗礼?你这靖难之举,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胡闹何异?”
朱寅不疾不徐地添茶:“许公此言差矣。昔年靖难之役,成祖爷亦是从北京起兵,终承大统。今上虽年幼,究是太上皇长子,奉天承运,何来偏安、分疆之说?”
“再说,当年安禄山反,玄宗幸蜀,肃宗灵武继位,难道也是父子相伐,封疆裂土吗?”
说完,老神在在的喝茶。
“成祖起兵是为除奸佞,非为裂土。”申时行声音温润如茶汤,“至于肃宗故事,那也是国家危难之际,非常之时。安禄山都攻下长安了,大唐社稷危若累卵,难道肃宗还不能行以非常之事?此乃权也。”
“可我大明,海清河晏,太平盛世。陛下虽然有过失,也终究不是桀纣之君。”
“稚虎啊,你若真怀忠义之心,何不北面而朝天子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朱寅轻笑出声:“玄翁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晚生今日解甲北归,恐不出旬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王一鹗急忙说道:“稚虎多虑了。只要稚虎愿促成南北一统,我们必极力斡旋,使陛下颁诏赦免,官复原职。”
朱寅执盏望枫,良久方道:“诸公美意,晚生心领。然南国百姓,苦税监久矣。何忍再送羊入虎口?”
许国勃然作色:“此言谬矣!岂可以一时之弊废君臣父子之纲常。”
申时行轻按许国手腕,从容接话:“稚虎忧国忧民,老朽感同身受。然则《春秋》大义,首在尊王。纵有千般理由,裂土分疆终非正途。你是千古奇才,何必效桓温故事,留后世骂名?”
“将来,史官如何写你?”
朱寅笑道:“玄翁引经据典,晚生不愿辩驳。只是敢问诸公,若晚生此时北归,可能担保太上皇不废黜皇上?可能担保我和南朝大臣身家性命?可能担保矿监税使不复来?”
“诸公又拿什么担保呢?”
八老默然不语。窗外忽起秋风,卷得红叶纷飞如雨,就仿佛这群老人的叹息。
朱寅倾身向前,声音陡然沉肃:“当今天下,真的还是太平盛世,海清河晏?十年前,或许如此。可是眼下,已是什么世道?这次靖难之后,我抓了八个税监,抄没白银一千二百万两!是北京户部税银的三倍!”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还是太平盛世么?晚生改变不了太上皇,无法致君尧舜上,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拥立太子,哪怕骂名滚滚。”
“诸公可知去岁苏州织工暴动?可知松江农数十人悬梁自尽?若非晚生靖难,这些税监还有祸害多少年?太上皇视江南如钱囊,取之锱铢,用之泥沙。晚生所为,不过是为江南留一线生机,继而再为整个天下谋一线生机。”
“即便捅破天,吾心亦无悔。”
朱寅侃侃而谈,声音缓慢而低沉,可话语中的坚定之意,却铿锵如铁,字字惊心。
他执壶的手稳如磐石:“茶虽好,终须活火细细烹煮。譬如政令,纵是良法,也要因地制宜,否则也适得其反。何况恶法恶政?只会变本加厉,恶上加恶。”
话音未落,自鸣钟忽然鸣响,惊起檐下一群宿鸟。就好像他的话,是警世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