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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点与航向（第1页）

水城威尼斯的星光似乎还残留在眼睑之上，但飞机头等舱舷窗外的云海，已清晰标志着归途。许漾靠在柔软的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覆盖于膝头的柔软羊绒毯上摩挲。毯子是登机时空乘送来的，质感细腻温软，带着机舱内特有的、略显清冷的馨香。那座沉甸甸的金狮奖杯被妥善收纳在一旁，像一枚光芒四射却也无比沉重的烙印。

“醒了？”身旁传来林曼芝的声音，平静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她合上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面密密麻麻是后续的行程安排和数据分析。“正好，趁着这会儿安静，我们聊聊接下来的规划。”

许漾微微坐直身体，心底那丝回归前的松弛感瞬间消散。她看向母亲。林曼芝今日未施浓妆，眼角虽有细纹，却更添几分历经浮华后的锐利与通透。她曾是红极一时的演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和巅峰风景，也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利用规则，将“成功”的价值最大化。

“威尼斯这一步，我们走得非常漂亮。”林曼芝开门见山，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满意，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升值的资产。“‘最年轻威尼斯影后’，这个头衔含金量足够你吃五年，甚至十年。但它不是终点，漾漾，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为我们打开前所未有局面的钥匙。”

她倾身向前，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许漾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拿过奖，但当时的团队远没有现在的眼界和资源，错过了很多机会。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过往辉煌的怅惘，但迅速被更强烈的野心覆盖。

“接下来的一年，将是关键中的关键。”林曼芝语调加快，如同发布作战指令，“我已经初步筛选了三个本子。一个是陈导的冲奖文艺片，女一号，角色复杂，很磨演技，正好巩固你‘实力派’的招牌；另一个是国外知名电影厂牌合资的商业大片，女二号，戏份吃重，目的是打开国际市场，刷脸熟；还有一个是顶级制作的历史正剧，虽然是特邀出演，但合作的是国宝级演员，能极大提升你的业内地位和国民度。”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许漾的反应，随即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这三个项目，档期可以协调，我们必须全部拿下。这意味着，未来一年，你将没有任何休假时间。表演课、语言训练、体能维持，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同步进行，强度会非常大。”

许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看着母亲眼中燃烧的、近乎贪婪的野心，那是对更大成功、更高地位的渴求，而自己，是她实现这一切最完美的载体。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紧：“妈，张译导演…之前跟我提过他的下一部片子，《冲锋》，是部主旋律…”

话未说完，林曼芝的眉头已经蹙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审慎：“《冲锋》？我知道这个项目。张导的能力毋庸置疑，但那是部硬核的主旋律军事片。题材沉重，拍摄周期长，环境艰苦，而且形象转变太大。”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漾，语气斩钉截铁，“不行。你现在刚凭借《空窗》里林晚那种文艺、脆弱又坚韧的形象获得国际认可，口碑和商业价值都在飙升。立刻转头去演一个泥里打滚、可能灰头土脸的女兵？这对你现阶段精心打造的‘有质感、有灵气’的个人品牌是极大的损耗，甚至是颠覆！观众和市场需要时间消化和巩固你现在的形象。冒险转型？绝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可是，张导说那个角色很有挑战性，能…”许漾试图争辩，声音微弱。

“能什么？能磨炼演技？”林曼芝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的冷意，“漾漾，你要清楚，在这个圈子里，有时候‘演什么’比‘演得好不好’更重要！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挑战，是巩固和升值！是趁着这股势头，拿下更多高奢代言、站稳一线杂志封面、接触更顶级的商业制作！《冲锋》那种片子，等你地位再稳固一些，作为‘突破’或‘任务’去尝试可以，但现在，它绝不是最优选，甚至是个下选！”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母亲和经纪人双重身份的绝对权威：“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冲锋》那边我会亲自回绝张导，就说档期实在协调不开，不能耽误他的项目。你必须把全部精力放在我刚刚说的那三个项目上。这才是对你未来最负责任的选择。”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许漾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看着母亲那张精明、冷静、完全沉浸在战略布局中的脸，忽然想起了那些匿名的、充满控制欲的私生信件：“漾漾不该接…”“你天生就该演…”“别再穿…”“你不能让我们失望…”

那些扭曲的、以爱为名的控制，此刻与母亲这番“为你好”的绝对规划，惊人地重叠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百倍。外界的窥探和掌控，与身边最亲近之人的设计和束缚，里应外合，将她牢牢钉死在“影后许漾”这个必须光鲜、必须完美、必须按照既定路线升值的“商品”的十字架上。她连选择自己想演的角色、尝试另一种可能性的权利都没有。

成功的喜悦被彻底压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处可逃的绝望和疲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头的羊绒毯，柔软的纤维被捏得变了形，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可怜的、物理上的依托，用以对抗这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知道了。”许漾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声被彻底掐灭的叹息，湮没在头等舱引擎低沉的轰鸣里。

林曼芝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刚只是排除了一项微不足道的投资风险。她重新拿起平板电脑，开始详细阐述那三个“最优选”项目的具体要求和公关策略。她的声音专业、冷静，充满了运筹帷幄的信心。

许漾将头转向舷窗，窗外是漫无边际的云海，洁白，浩瀚，却也隔绝了一切地面上的声音与温度。巨大的窒息感如同舱外的真空，包裹着她，让她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用毯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能抵御一些寒意。她仿佛看到两条路在眼前延伸：一条是母亲为她规划的、铺满鲜花与聚光灯的康庄大道，璀璨夺目，却拥挤喧嚣，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预期里，容不得半点旁逸斜出；另一条，则模糊不清，隐匿在云雾深处，不知通向何方，但那或许是能让她喘息、能听见自己心跳、能选择演一个“泥里打滚”角色的方向，此刻却被彻底堵死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承载着无上的荣耀，也承载着无法言说的、近乎巅峰的沉重与窒息，向着熟悉的城市，也是向着更汹涌、更不由自已的波涛，驶去。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城市正沐浴在周末清晨的阳光下。徐扬的“周末小课堂”准时在社区健身角开始。

“脚跟先落地，对，像小熊走路一样，轻轻的…”徐扬蹲在地上，耐心地调整着豆豆的跑步姿势。孩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充满活力的小麻雀。

突然，活力最足的小宇在尝试一个跳箱动作时，落地瞬间“哎哟”一声，抱着右膝盖蹲了下去，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了小宇？”徐扬心里一紧，立刻上前。

“疼…扬扬姐姐，这里好疼…”小宇指着膝盖下方，声音带着哭腔。

周围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表示关心。徐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记得一些基础的应急处理知识。“别怕，别怕，我们先不动。”她让豆豆去旁边的便利店买冰镇的矿泉水，自己则扶着小宇慢慢坐到旁边的长椅上，小心地帮他卷起裤腿。

膝盖下方有些红肿，触手发热。徐扬的心沉了下去。她只能依据常识进行冰敷，并安慰着小宇，但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她无法判断这只是普通的肌肉挫伤，还是更严重的比如生长痛（胫骨结节骨软骨炎），甚至是关节或骨骼的问题。这种无法精准判断、无法提供最有效帮助的感觉，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小宇的妈妈很快赶来，连声道谢后带着孩子去了医院。临走前，小宇还红着眼睛对徐扬说：“扬扬姐姐，我下周还能来吗？”

“当然能！好好听医生的话！”徐扬用力点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