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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精神（第1页）

“夜梟”的鎩羽而归与朝天门信標危机的悄然化解，如同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军统內部激起的涟漪很快便归於平静。沈默那“技术栋樑，心术尚正”的评价，似乎已成了某种共识。他依旧每日往返於罗家湾那栋灰扑扑的大楼与位於半山腰的宿舍之间，生活轨跡单调得近乎刻板。然而，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之下，某种变化正在悄然发生，並非源於外部的惊涛骇浪，而是来自內心细微的转向。

【每日情报系统】的冷光，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种节奏的变换，今日的提示带著更多市井的烟火与心绪的微澜：

【每日情报更新（194x年x月x日）】

1。【內部常態】魏大明处长正为局本部即將到来的经费审计焦头烂额，四处催要各科室的年度总结与项目效益报告，电讯处內瀰漫著一种年终岁末特有的、忙於应付检查的浮躁气息。（可信度：93%）

2。【市井烟火】磁器口古镇新来了一家挑担卖的“张记”祖传凉粉，调味独特，辣中带甜，每日未时（下午1-3点）准时出现在嘉陵江边的老码头石阶上，售完即走。（可信度：88%）

3。【红方絮语】“启明”信號未传递具体任务，而是发送了一段加密的、关於陕北秋收景象与民眾生活的简短描述，字里行间透著一种朴素的生机与希望。（可信度：85%）

4。【个人心绪】系统被动监测到宿主近期对军统內部公文及技术报告的阅读专注度下降3。7%，对非技术类书籍（如之前购买的《山海经》註疏）及窗外市井声响的关注度有微弱提升。（可信度：基於行为数据分析）

看著这难得“平和”的情报列表，沈默搁下了手中那份关於“美制监听设备后续维护成本评估”的冗长报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窗外传来小贩隱约的叫卖声和江轮低沉的汽笛，比报告里冰冷的数字更有生命力。

他忽然想起系统提示里的那家凉粉。来了重庆这些时日，除了食堂和偶尔的宴请，他似乎还未真正尝过这山城的街头滋味。一种久违的、属於普通人的口腹之慾，轻轻撩动了他的心弦。

下午，他找了个“外出核查一处民用信號干扰源”的藉口，离开了办公室。没有叫车，也没有穿那身略显扎眼的制服，只著一件半旧的青灰色长衫，如同一个寻常的文职人员，融入了重庆崎嶇而潮湿的街巷。

磁器口古镇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店铺林立，人流如织。空气中混杂著火锅的麻辣、药材的苦涩、以及湿漉漉的江风气息。沈默循著系统提示，来到嘉陵江边的老码头，果然看到一个头髮白的老者，守著一副乾净的担子，正给一位船工模样的顾客拌著凉粉。

他安静地排在后面。轮到他的时候，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这身打扮与码头劳工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没多问，只是熟练地操持著。“先生，辣子要么？”

“微辣即可。”沈默答道。

老者舀了一勺红亮的油辣子，又点了些蒜水、酱醋、生碎，动作麻利地拌好，盛在粗瓷碗里递给他。沈默接过，就站在江边的石栏旁，学著旁边人的样子，低头吃了起来。凉粉滑嫩弹牙，调料的味道层次丰富，辣意初时不显，隨后缓缓升腾，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山城午后的湿闷，额角竟微微渗出了细汗。这是一种与军统食堂那种標准化菜餚、或是宴席上精致肴饌截然不同的、鲜活而生动的味道。

他吃著凉粉，看著江面上来往的木船，码头上扛著货物的苦力，还有远处雾气中若隱若约的山影，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似乎也隨著这市井的喧囂与江风的吹拂，稍稍鬆弛了下来。

回到宿舍时，已是傍晚。他泡上一杯清茶，再次拿起那本《山海经》註疏。书中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远比军统內部那些勾心斗角的文件更有趣。读到“精卫填海”处，他不由得想起“启明”信號里描述的，陕北黄土高原上那些在贫瘠土地上顽强耕耘、播种希望的人们。一种奇异的连接感，跨越了阵营与地理的界限，在他心中悄然建立。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独自在机房值班，处理完一批例行信號监测数据后，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关机离开。他调出了“启明”信號近期的歷史记录，那些关於秋收、关於学习、关於集体劳动的片段，虽然加密，却透著一股蓬勃的朝气。他又调出了军统內部最近的一些通报和情报摘要，满篇都是“渗透”、“肃清”、“摩擦”、“限共”……

两相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涌上心头。他关掉了所有界面，机房內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每日情报系统】的界面在他意识中安静地悬浮著，没有新的警示，只有一行状態提示：【宿主精神波动閾值接近临界，建议適度调节。】

他自嘲地笑了笑。调节？身处这等漩涡之中，又如何能真正调节？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磁器口，除了那碗凉粉，他还在一个旧书摊看到了一本边区出版的、纸质粗糙的《大眾哲学》，当时他只是瞥了一眼，便快步走开。此刻，那本书的封面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行生根发芽。他或许可以继续在军统內部扮演那个无可挑剔的“沈专员”，甚至步步高升。但他无法欺骗自己，那颗早在上海时期就已埋下的、对光明的嚮往之心，正在被“启明”传来的点滴星火与眼前现实的巨大反差，催动著，躁动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著寒意涌入，吹散了几分机房內的沉闷。山下，陪都的灯火依旧璀璨，但他知道，那璀璨之下，掩盖著太多的黑暗与不义。

指尖在窗框上无意识地敲击著，节奏有些紊乱。

无声的电码，不再仅仅是冷静的分析与筹谋，而是带上了一丝迷茫与探寻：

“市井滋味，方觉身在人间。”

“纸上光明，竟惹心湖波澜。”

“前路混沌，此身……终將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