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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遗梦（第2页）

“……她的琴声，很好听……空灵，悠远，不像某些仙音那么高高在上，反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真的能传得很远很远，连山下那些耕种歇息的村民都说，夜里若是能隐隐听到宗主从山上传来的琴音，那一晚必定能睡得格外香甜，连梦都是安稳的……”

颜迟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出声，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坐在篝火的对面，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慕容离，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做一个沉默而全神贯注的倾听者。

慕容离完全沉浸在了回忆的河流里，那抹刚刚浮现的暖色弧度，很快便被更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悲伤浪潮所淹没，她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哀恸。

“桑榆师叔……她表面上看起来，是我们丹霞宗最是严厉、最不讲情面的长老了。”慕容离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复杂情愫，“我们谁要是修炼时偷懒耍滑，或者剑法招式练错了，被她发现，定然少不了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有时候还会罚我们去清扫丹房或者抄写典籍……可是，可是她其实心肠最软……每次训斥完我们，转过头，她总会默默地、不声不响地给我们准备好辅助修炼、固本培元的丹药，悄悄放在我们房门口；或者发现哪个弟子的练功服在比试中破损了，她会熬夜点着灯，一针一线地帮我们修补得妥妥帖帖……”

她顿了顿，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更具体的影像，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属于过往的、鲜活的气息，却又被现实的冰冷刺得千疮百孔。

“三师兄宣邈……他性子最是跳脱调皮，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总也管不住自己那张馋嘴，尤其惦记着丹房里那些香气各异的丹药……隔三差五，就想方设法溜进去偷几颗解馋，被桑榆师叔抓到过好多次，罚了不知多少回，就是改不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某件特别荒唐又带着几分好笑的事情，语速稍微快了一点，脸上那悲伤的神情里，勉强挤出了一丝如同星火般微弱的光亮。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真的被他偷到了一炉桑榆师叔刚炼制好的‘爆炎丹’……那丹药性子极其霸道猛烈，是给修炼火系功法、到了瓶颈期的师兄师姐冲击关隘用的……他倒好，大概是闻着那丹药带着点焦糖香气，以为是糖豆，居然……居然一口气偷偷吞了好几颗下去……”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后怕与无奈。

“结果可想而知……那狂暴的火灵之力差点把他自己的经脉都给撑爆了！整个人像个被点燃的火把，浑身皮肤通红，头发根根竖起，还往外冒着黑烟，在院子里疼得上蹿下跳，鬼哭狼嚎……最后还是师尊及时出手，以精纯的水木灵力强行疏导，才把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给硬生生拉了回来……为了这事，桑榆师叔气得脸色铁青，提着剑追着他打了整整三天！他吓得躲在我院子里的小柴房里，整整三天没敢露面，吃饭都是我偷偷给他送进去的……即使躲着，他鼻子里还时不时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出一小缕黑烟，狼狈又滑稽……”

诉说着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息与生命温度的往事，慕容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颜迟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的神情。那里面有关怀，有无奈，有淡淡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名为“家”的温暖与眷恋。那是她曾经拥有过、却被无情剥夺的全部世界。

然而，记忆越是鲜活温暖，对比之下，现实的冰冷与残酷就越是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心脏。

那些曾经如此生动、如此贴近的面容，那些充满了欢声笑语的瞬间，那些看似平常却无比珍贵的日常，都已随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那场冷酷无情的屠杀，彻底化为了焦黑的灰烬、凝固的鲜血和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冰冷的尸体。

“……他们都死了……”慕容离的声音猛地哽咽了一下，如同琴弦骤然崩断。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装的平静，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入自己屈起的膝盖之中，单薄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师姐……总是第一个发现我剑法破绽，耐心指点我的大师姐……二师兄……会偷偷给我留最好吃的桃花糕的二师兄……还有总是安静微笑的五师姐……他们都……都……”她的话语破碎不成句，被强烈的悲恸切割得支离破碎。

“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他们……我甚至……我甚至连师尊……连师尊现在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无声地汹涌而出。

没有歇斯底里的嚎啕，只有压抑到了极致后，从灵魂最深处渗出的、无声的悲鸣与绝望。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膝头的墨色衣料，在那清冷皎洁的月光映照下，反射出点点冰冷而破碎的光泽。

她像一只在残酷的猎杀中侥幸逃脱、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安全的、隐蔽的角落的幼兽，蜷缩起身体，独自承受着那几乎要将她每一寸骨骼、每一分灵魂都彻底压垮、碾碎的巨大悲伤与无边孤独。

颜迟始终安静地坐在篝火的对面。

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照出她眼中那复杂难言、翻涌不息的情绪。她看着慕容离因极度悲伤而剧烈颤抖、显得异常单薄脆弱的肩膀，看着她那无声流淌、却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泪水，看着她完全沉浸在失去一切的巨大痛苦中的、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

这画面，莫名地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被坚冰层层封锁的角落。她想起了自己那模糊而黑暗的童年与少年时代，那些充斥着因半妖身份而招致的歧视、白眼、背叛，以及最终父母双亡、独自在世间挣扎求存的冰冷岁月。她早已习惯了用玩世不恭和冷漠疏离将自己紧紧包裹，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深埋于心，不露分毫。若非风之谷师尊将她带了回去，给了她家的温暖，或许她也是这般无助吧！。

她张了张嘴，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或用于调侃、或用于讽刺、或用于维持距离的话语，此刻却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安慰？

这种于她而言近乎陌生的行为，她不会。

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个……在自己面前如此毫无保留地、脆弱哭泣的人。这超出了她长久以来形成的处世经验。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默默地，俯身从旁边捡起几根干燥的树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添入篝火之中，让那团温暖的光明燃烧得更旺、更持久一些，努力驱散着这山谷月夜里愈发浓重的寒意，也仿佛想用这火光，去温暖对面那个被悲伤冻僵的灵魂。

然后，她继续保持着这份沉默，不再试图做任何事，只是做一个安静的、纯粹的、无声的倾听者与陪伴者。或许，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深的理解与守护。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温柔地包裹着一切。

桃林寂寂，落花无声，仿佛也在为这份悲伤默哀。

唯有少女那压抑到了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篝火那不知疲倦的、温柔燃烧的噼啪声，在这片暂时的、如同梦幻般的“桃源”之中，交织成一曲哀婉而宁静的、属于这个夜晚的独特旋律。

颜迟的目光从跳跃的火焰上移开，再次落在那個蜷缩着的、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微微颤抖的身影上。在那双总是流转着算计、疏离与媚意的桃花眸最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明晰、极淡极淡的……

柔和之光，悄然闪过，如同夜空中最遥远却真实存在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