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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遗梦（第1页）

腐骨林中那场短暂而残酷的血腥厮杀，如同一个骤然降临又迅速消散的噩梦，留下的唯有空气中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以及满地姿态扭曲、无声诉说着死亡狰狞的尸骸，成为这片阴森林地最新的、触目惊心的注脚。

颜迟为慕容离包扎伤口的过程，持续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进行。她的动作，罕见地带着一种与平日那慵懒肆意、仿佛万事皆在掌控的形象截然不符的笨拙与过分的小心翼翼。她取出了听风楼内品质最好、足以让金丹修士都为之眼热的止血生肌灵药，乳白色的粉末带着清凉的灵气，细细洒在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上，暂时压制住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然后，她用干净柔软的绷带，一圈接着一圈，近乎固执地缠绕着，力道控制得极轻，仿佛怕稍稍用力就会加剧对方的痛苦，最终几乎将慕容离的整条小臂包裹得严严实实，臃肿得如同一个雪白的粽子。

这过度的包扎，透着一股与她性格相悖的、近乎无措的关切。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异常地沉默。慕容离是咬着牙关，将所有的痛楚与那莫名涌上心头的、不愿示弱的倔强一并咽下；而颜迟，则是因为心底那片被慕容离那奋不顾身一挡所搅起的、尚未平息的、复杂而汹涌的波澜。她甚至破天荒地没有用任何惯常的玩笑或漫不经心的调侃，来试图打破这弥漫在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回响的凝滞气氛。

包扎终于完成，颜迟低头看着自己那“杰作”——那条被裹得厚实无比的手臂，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包扎的夸张，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了一下，一抹极淡的、近乎懊恼的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逝，但最终，她什么评价也没有说出口。她站起身，红衣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微风中拂动，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被死亡与杀戮洗礼过的林地。

“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太浓，很快就会引来更多嗅着味道而来的麻烦，无论是妖兽，还是……人。”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清越，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出其中少了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多了一丝沉凝与决断。

慕容离默然点头，尝试用未受伤的右手撑地，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然而，左臂传来的剧烈刺痛与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让她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晃，眼前甚至泛起一丝黑翳。

就在她重心不稳的刹那，一只温热而稳定的手掌，适时地、不容拒绝地扶住了她的右臂，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传来，稳住了她摇晃的身形。

慕容离身体下意识地一僵，如同被触及了某种边界。她抬眸，望向手的主人——颜迟。

颜迟却并未与她对视，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腐骨林更深、更幽暗的出口方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重复了之前的问题：“能走吗？”

“……能。”慕容离抿了抿失血而干燥的唇瓣，借着颜迟那一扶之力彻底站稳，随即，手臂微微用力，以一种清晰但不过分突兀的力道，轻轻挣开了颜迟的搀扶，用行动表明自己可以独立行走。

颜迟侧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易容后平凡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然转过身，率先向着林外走去。只是这一次，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迅疾，明显是在迁就慕容离带伤的状态。

两人一前一后，依旧沉默着，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穿梭在腐骨林剩余的那段危机四伏的道路上。这一次，颜迟选择的路径更加隐蔽刁钻，有时甚至不惜耗费灵力，动用了几次短距离的精妙遁术，不仅仅是为了加快速度，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抹去她们留下的一切行迹，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不给任何可能的追踪者留下丝毫线索。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将明未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之时，她们终于彻底穿出了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充斥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原始古林。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被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温柔环抱在内的隐秘山谷。入口极其狭窄，巧夺天工地被一道从崖顶垂落而下、如同珠帘般的细小瀑布，以及瀑布周围生长得异常茂密、层层叠叠如同绿色帷幔的古老藤蔓完美地遮掩起来，若非颜迟对此地了如指掌，刻意引领，外人绝难发现这瀑布之后，藤蔓之侧，竟另有一番天地。

踏入谷中的瞬间，仿佛一步跨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界腐骨林的阴森、污浊、死寂，在此地被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般清新沁人的泥土与青草气息，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野花的淡淡甜香。一条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下圆润鹅卵石的溪流，如同一条银色的缎带，蜿蜒着穿过谷地，发出清脆悦耳、永不停歇的潺潺水声，洗涤着身心的疲惫。

而最让慕容离心神为之摇曳，甚至瞬间屏住了呼吸的，是谷地中央，生长着一片规模不算很大、却处处透着一股野性、蓬勃生命力的野生桃林。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花期将尽未尽。桃树枝头，依旧零星却执拗地缀着不少粉白相间的花朵，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羞涩的少女，静静绽放着最后的风华。而更多的花瓣，则已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如同翩跹的精灵，无声飘落，在林下柔软的草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织就了一张巨大、绵软、散发着冷冽芬芳的天然地毯。微风拂过山谷，带来桃林特有的清甜淡雅花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仿佛能涤净灵魂中沾染的血腥与尘埃。

这里的桃花，远不如丹霞宗那般漫山遍野、灼灼如火、繁盛如霞，却自有一种不被打扰的、安然静谧的野趣之美，一种在残酷世间顽强生存、独自美丽的坚韧。

“在这里休息。”颜迟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最谨慎的守卫，再次仔细环顾山谷四周，确认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潜伏后，才指了指桃林边缘一处地势较高、背风且干燥的草地。

慕容离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连续不断的高强度战斗、新添的严重伤势、以及精神上始终不敢有丝毫松懈的亡命奔逃，早已将她的体力与心力消耗到了极限。此刻，骤然置身于这片仿佛与世隔绝、静谧安详得如同传说中桃源的山谷，嗅着那记忆深处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不同意味的桃花冷香，她那一直如同拉满弓弦般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懈下一丝。

她在颜迟所指的那片草地上缓缓坐下，动作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让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冷气。她选择背靠着一株树干粗壮、树皮斑驳的古桃树，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它。无边的疲惫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左臂伤口处被灵药暂时压下的疼痛，依旧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存在着，但比起腐骨林中那命悬一线、生死搏杀的惊心动魄，眼前这片宁静的山谷，已然是颠沛流离中不敢奢求的天堂。

颜迟则径直走向那条清澈的溪流，在溪边蹲下身，先是仔细地掬水，清洗着自己手上那些已然干涸、却依旧刺目的、属于慕容离的暗红色血迹。清澈的溪水冲刷着她的指尖，将那份温热黏腻的触感带走。随后，她又用真气将水囊灌满，这才起身回到篝火旁，将水囊递给了慕容离。

橘红色的篝火再次被点燃，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山谷清晨的那一丝微寒，也带来了一片温暖的光明区域。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颜迟在篝火的另一侧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似乎进入了调息状态，意在恢复连日来奔波与战斗的消耗。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呼吸节奏并非完全平稳，眉宇间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难以化开的思绪，仿佛也在默默消化着某些突如其来、搅乱了她一贯心境的情绪。

慕容离背靠着桃树粗糙的树干，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眼前那簇跳跃舞动、散发着光与热的火焰上，仿佛能从其中看到某些逝去的影子。许久，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篝火，投向了不远处那片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轮廓愈发清晰、姿态愈发娴静的野生桃林。

不知不觉间，清冷的月华悄然替代了温暖的晨曦，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泛着淡淡蓝辉的纱幔之中。桃林在月光的洗礼下，显得愈发幽深宁静，那些尚未凋零的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折射着月华，散发出细碎如钻石般的微光。落英铺就的地毯，则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柔和的、近乎梦幻的莹白。

周遭万籁俱寂。只有篝火中干燥木材偶尔爆裂发出的、规律而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不远处那条不知疲倦的溪流，永不停歇地吟唱着的、潺潺不绝的叮咚水声，交织成这山谷月夜里唯一的、安抚人心的背景乐章。

在这极致的安宁与熟悉的桃花冷香包围下，白日里被强行压抑、封存在内心最深处的、属于丹霞宗、属于过去的温暖碎片，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潮水，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怔怔地望着那些在月光下静静飘落的花瓣，视线渐渐模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丹霞宗春日里，那漫山遍野、灼灼盛放、绚烂如云霞的桃林，听到了同门师姐弟们穿梭其间的欢声笑语……

“……师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细微的颤抖，像是沉溺在梦境中的呓语，又像是在对着这片静谧的桃林，对着这片清冷的月光，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她总爱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不喜欢繁复的纹饰……最爱坐在后山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华盖如云的古桃树下，焚香抚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记忆中的那个画面上，嘴角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牵起一丝极淡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