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片刻,戎叔晚又缓缓躺靠回去,视线无意掠过腿边,口气反倒更轻松了些:“大人以为的是什么?早先在狱中,不过已经说过了吗?我跟大人,同僚一场——念在大人教我读书识字,也该知恩图报。”
那身水青的襟袍被窗口的风灌进来、带起一角,轻轻飘在官靴旁。徐正扉如释重负似的,轻轻从嗓子里挤出一口气。他没有再谈此事,而是说道:“等你养息得好些,就起来走走,我叫仆子将拐杖拿给你。”
戎叔晚点头。
早先在淮安官署,徐正扉落脚怕人寻仇,便叫戎叔晚给他守夜,这家伙也不恼,顶着清晨曦光哼笑着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他在衙署里批阅公文,这家伙就挨着窗檐、坐在院里打磨爪勾和匕首。
那匕首举起来,映射的银光就落在徐正扉眼皮上。
他笑骂:“莽夫。”
如今,他仍坐在衙署里瞧公文;戎叔晚却只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沉默地走。那根重色青木的拐杖敲在地上,“咚、咚、咚”的乱响——徐正扉闻声,便搁下笔,扶着窗看他:“好些了?”
戎叔晚站定,“不趁手。”
“什么?”徐正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说拐杖?——我照着你的身量选的。”
戎叔晚也不回话,只敲了敲拐杖,便撑着朝前走了两步。他慢腾腾地靠在窗边,戏谑地抬眼,“这几日,听说大人又开始收缴账簿子了?大人也忒心急,我这样一条腿,别人来寻仇,可跑不快。”
徐正扉被人噎住,先是哼笑,而后睨了他一眼:“岂不是正好?留你在这里,扉好逃命。”
戎叔晚拿指头摩挲袖边,低笑:“冤有头,债有主。何苦找到我这儿来?原先那些,不都是给大人做的脏活么?大人贪生怕死,倒是没变。”
徐正扉笑着眯起眼来,朝外头看了两眼:日光罩在叶片上,鱼鳞似的闪着银辉。那些隐没在光辉之下的阴影处,便是戎叔晚原来常坐的地方。
他呵呵一笑:“哎——这话好笑,可不干扉的事儿,咱们呀,都是为了主子。你这马奴,本就臭名昭著,万万别算在我头上。”
戎叔晚抬眼:“才说大人这几个月宽和,就露了本性。”
“瞧你精神头这样足,还能与我拌嘴,想必身子该好了。”徐正扉撇嘴:“三个月了,少要躺在那里偷懒,快些养息起来,出门奔波。”
戎叔晚:……
“还瘸着呢。”
徐正扉伸手,隔着那扇窗,将拐杖捞进来:“走两步看一看,别是吓唬人的。”不等戎叔晚反驳,徐正扉就笑话他:“这要是将军,恐怕早就能翻身上马了。”
前些日子的关心荡然无存,瞧他活蹦乱跳的,徐正扉连那点愧意也抛去了,分明起了戏弄人的心思。
戎叔晚无语,缓缓朝前走了一步,仿佛脚才落地,膝盖就涌上剧痛来,他表情痛苦,并不敢用力似的,只得踉跄。本想伸手抓人,却愣是薅脱了徐正扉的袖子。
“噗通”一声。
“……”
“哈哈哈哈哈……戎叔晚,你也有今天。”徐正扉放肆笑起来,晃了晃手里的拐杖:“我说军督使,恁的不小心呢。”
戎叔晚坐在地上,冷笑:“起不来。”
徐正扉眉眼弯起来,狡黠朝他拱手:“何如?”
——戎叔晚气笑了,磨牙道:“小的恳求大人,紧些过来,搭把手。”
徐正扉这才笑眯眯地走出去。他靠近,弯腰下去,将戎叔晚的手臂搭在肩膀上。哪知道,他刚要预备将人“扛”起来,戎叔晚这歹贼就猛地用力,将他拽倒在地,漂亮官服生生滚出一圈泥尘。
戎叔晚将人摁倒在地上,冷笑:“我说大人,这么轻敌可不好。”
徐正扉两手薅他袖子,却是纹丝不动,他憋得脸都红了:“你这莽夫,撒手。扉好心帮你,竟是恩将仇报……”那话音越来越小,突然,徐正扉嘿嘿一笑,改了口道:“军督使大人不记扉之过,还请放我一马。”
戎叔晚勾了勾嘴角,终于松开他。
徐正扉原以为他见好就收,是要开口求人扶他起来,谁知戎叔晚只轻巧施力,便自己站起了身,那动作利落,哪像真的摔倒的样子。
徐正扉竖眉,后知后觉:“你这狗贼骗我。”
戎叔晚一瘸一拐往外走,摆摆手:“都说大人轻敌了。”
徐正扉站起身来,一面拂着袍衣上的尘土,一面朝他背影看过去:“哎——你伤好利索了?做什么去?”
那背影仍旧孤寂,如往日般沉默而宽阔,戎叔晚头都没回——“不是说,还有个账簿子没讨来么。还能做什么?我给大人,做脏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