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眼睛红了,表情平静,眼泪落下来。
他心里揣着事儿,很多情绪蓄积,先是压制,然后不能自控地胸廓伏动,忽然,一切都到了极点,他像是犯了什么病,一下子心疼得要命。
他猛地跪下,抓住李夫人的衣摆,用哭腔喊了一声:“娘……”
他终于流泪、啜泣、抽噎,牙关颤抖着用力吸气,眼前遮起一层白雾,尝到了泪液的咸味。
他说:“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找个大夫来,用刀剖开我肚子,把我的心拿出来,把魏顺从那里面剜出去。”
他说:“我和他做过夫妻了,一辈子都是夫妻了。”
“张子深……”
李夫人还是站着,她哭的声音没他大,只是仰着脖子,拿手绢把眼睛捂着,脸上湿了一片。
她本要说的是“张子深你作孽”,可没能说得出来,话到嘴边的一刹那,她居然猛地心疼起他了。
他真可怜,李夫人忽然这么想着,因为她知道儿子从小傲气,有着尊贵的嫡孙身份,要什么就有什么,被全府上下几百号人哄着、宠着,就算遇上麻烦,也到不了哭闹这步。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为了一个人这样。
那人还是个太监,一个身世耻辱的太监,一个已经陨落、再无前途的、遭人唾弃的太监。
算是没辙了,李夫人掉着泪问:“你为他痴傻疯癫,又挨打受累的,他会这样对你吗?”
张启渊吸鼻子,顾不上擦泪,心里虚得要命。
他只能含混着,答:“他要是知道我受的这些罪,肯定会心疼我的。”
仓促的后半夜。
李夫人以小启泽哭闹为由,支使了几个下人去亲戚府上拿辟邪的东西,趁机让张启渊混在里边儿,把他送出去了。
她大半夜没睡,眼见着天就快亮,处理完这些回房,把院里的下人们叫在一起,给了赏钱又紧了口风,说:“谁要是出了这房乱说,我割了你舌头。”
下人们乌泱泱站了半屋子,夜里见了张启渊的不敢说话,没见的也不敢说话。罢了,李夫人将他们打发了,去做各自的事儿,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了,头晕腿软的。
她扶着桌子缓慢坐下,知道自己昨夜犯大错了。
可没办法,那是她唯一能选的,她被张启渊哭得心碎,不敢让他留下。她气愤、神伤,劝自己就当没生过他;她也不由得想象他离开奉国府的生活,怕他到头来竹篮子打水,落魄街头。
她忧虑也犹豫,苛责却果断,只为了护她的孩子周全。
穿着那身小厮的布衣,张启渊从奉国府大门走到了很远的旧街胡同里。深夜出逃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张吉,张启渊一开始不敢乱走,只能找个角落躲着。
等到日头快出,胡同里有人在了,他才起身往街上走。
天亮了丁点儿,正是盛夏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街上有几个早起卖力气的人,譬如那掏水沟的,挑井水的,赶车的……张启渊背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走了会儿,鬼鬼祟祟怕被追上。
到了提督府的小门,他看见门板中间从外横着个锁头,两边儿灯笼一个破了,一个掉了。
仓皇之间,他想到魏顺肯定不住这儿了。
昨夜是奔赴钟情,也是逃命,张启渊额头青着,脸上几道隐隐的血痕,下巴那里结了痂,总之一副落魄的模样。他顺着熟悉的胡同往外走,觉得头重脚轻,心力交瘁。
能去找徐目,想到这儿,张启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拖着还在疼的腿往水磨胡同走,许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能看见徐目的家门了,只见那里围着一堆穿着精干的人,个个会武的样子。
张启渊吓得退了几步,连忙往角落里躲,侧身钻进别人家院墙之间的窄胡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