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陈福每天清晨起来,就坐在窗边的硬木椅子上,对著院子里那棵叶子都快掉光的老槐树活动身体。
陈庆和陈玖不敢打扰他,只好找些事情做,把带来的行李又仔细整理了一遍,特別是信件和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確保不落一丝灰尘,有时也帮客栈伙计劈柴、挑水,手脚一直閒不下来。
方掌柜看他们闷得慌,也好心指点:“年轻人,別总闷在屋里,去前门大街、大柵栏转转,认认路,开开眼界,京城的气象和岭南大不相同。”
两人听话地出去了,见识了商铺林立的繁华,也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乞丐,听到了酒楼里醉醺醺的划拳行令声,还瞥见巡城的兵丁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陈贵那几个负责採买的人,回来后也常常惊嘆:“我的天!京城的米价又涨了!那脂粉铺子里的一小盒香粉,价钱能顶咱们一石米!”
第五天午后。
方掌柜亲自领著一位穿著藏青色缎面袍、面容清瘦、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人走了上来。来人举止沉稳,眼神精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得力的管家。
“福管事,”方掌柜有些激动地说,“这位是通政司王应华王大人府上的大管事,张管事。”
陈福心里猛地一跳,脸上却一点没露出来,立刻起身,拱手行礼:“张管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张管事回礼,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笑容:“陈管事客气了。奉我家老爷口諭,特来转告。”他清了清嗓子,“王大人说:感谢粤东会馆李老和各位同乡的盛情,这份家乡的厚意,实在不敢当。南海陈公是忠贞体国的贤士,品格高尚,风骨清正,令人敬佩。他府上的管事既然到了京城,可以在后天巳时三刻,到通政司衙门东边的廨房见一面。大人会在公务之余,听听南海的风土民情、农桑耕种的事情。”
口信传完,张管事含笑看著陈福:“陈管事,您看?”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衝散了多日积压在心头的阴鬱,陈福只觉得手心都有些微微出汗。他强压住激动,再次拱手,语气十分诚恳:“多谢张管事辛苦传话!请您一定转告王大人,后日巳时三刻,陈福一定准时去拜见!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给管事和府上跑腿的兄弟们买杯茶喝。”
说著,他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沉甸甸的银封,不著痕跡地塞进了张管事手里。
张管事掂量了一下,笑容更真诚了几分:“陈管事太客气了。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后日恭候您大驾。”
张管事一走,陈福立刻把所有人都叫到自己房间。房门紧闭,气氛严肃。
“庆儿,明天你跟我去通政司衙门。”
陈庆心头一紧,立刻挺直腰板:“是,福伯!”
“其他人,都听好了!玖儿,你留在客栈,一步也不准离开!看好咱们的行李,不管谁问起来,只说我们出去访友了。陈贵、陈采、陈江、陈海、陈满,你们五个,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客栈后院,帮方掌柜干活,不准踏出客栈大门半步!更不准去街上閒逛、惹是生非,京城这地方,水深不见底,一步走错,可能就万劫不復。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福伯!”眾人齐声答应。
陈福这才转向陈庆,语气缓和了些:“明天见王大人,只谈风土人情,只说农桑耕种。南海气候怎么样?今年收成如何?沙贝村、琼林书院,教孩子们认了哪些字?学了哪些算数?田里用了什么新方法?养蚕织布有没有什么改进?这些,挑你知道的、实实在在的情况,多说,说详细些没关係!”
他盯著陈庆的眼睛,加重了语气:“记住!王大人不问,绝对不准主动提半个字关於『信的事,更不准胡乱议论朝廷政事,一句都不行。多看,多听,少说,管好你的眼睛,管好你的嘴。如果王大人问起老爷,也只说老爷身体康健,在乡下专心兴办教育、鼓励农耕。其他的,一概说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陈庆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沉甸甸的,用力点头:“福伯放心,庆儿记住了,只讲农桑这些实在的学问,绝不多说半句不该说的!”
“好!”陈福眼中闪过一丝讚许,“去,把那两篓最好的檳榔,还有那包上好的胡椒,仔细包好,明天带上。”
通政司衙门东边的廨房里,陈设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书架。
王应华穿著青色的常服,没戴乌纱帽,坐在书案后面,面容清瘦,目光平和,自有一股沉稳端庄的气度。那位张管事侍立在他身后。
陈福带著陈庆,一进门就躬身行大礼。
“草民陈福(陈庆),拜见王大人!”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王应华声音温和。
两人道了谢,在下首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
陈庆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尖,不敢乱瞟。
“李老说,你是陈公府上得力的管事?”王应华看向陈福。
“回大人话,小人承蒙老爷不嫌弃,在府里伺候多年了。”陈福恭敬回答,顺势不著痕跡地赞道,“老爷常教导我们,做人做事要像王大人这般,既要心繫家国大事,也要体察民间细微,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本色。”
“嗯。”王应华微微頷首,似乎並未在意,转而问道,“陈公身体还好吗?岭南气候湿热,比不上京城乾爽。”
“托大人的福,老爷身体还算硬朗。多谢大人掛念。”陈福回答完,又自然地补充,“老爷在乡间,也常提起王大人在任上体恤民情、务实肯乾的作风,说如今像您这样既清正又通达下情的官员,实在难得。”
“哦?”王应华不置可否,话锋很自然地一转,“听说陈公在乡里,不遗余力地兴办书院,推广实用的学问?不知道这书院,都教些什么?乡民们的子弟,愿意来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