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就像是木锤,砸在王妈心头,她喃喃无语,半晌后只说道:“少爷,您是真正的君子。”
她现在有些后悔,她刚才怎么可以怂恿姑爷不去尊重小姐呢?
她是她奶大的女儿,出了事,她应该站在她这边。有时候人可能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支持。
霞章没跟她计较那些话,他又一次把掀开被子要坐起来的文薰摁了回去,然后干脆地起身,直接远离。他果断地对王妈道:“您帮忙扶着她,冷风一吹,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清醒。等她醒了,您倒些温水给她喝。您好生看顾着,别让她受凉。我把东西拿出去,要不了多久就好。”
王妈心里顿生一种不好的感觉,“你要去哪儿?”
霞章的脸比这寒风还冷,“我去太太那儿一趟。”
王妈知道今天这回事他大约是不想善了,见他出门,忙追出去,“少爷,可千万不能跟太太吵起来啊。”
这话霞章当然听见了。
可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先去茶室挖了土,倒入香炉,意欲将这些造孽的,丑恶的东西掩埋。
如果能够掩埋。
霞章走进莫太太的院子,气势汹汹,一路上谁也不看,只盯着脚下的路。
他进门后正见了莫太太在抽烟,他露出一丝厌恶,既不问好,也不行礼,就那样用一种冷漠又凶狠的眼神看着她。
莫太太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香炉,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她放下烟筒,端起手边的茶盏,低头,状若无事,“怎么,大中午的,要找你娘老子的麻烦?”
莫霞章不答反问,寒气逼人,“你为什么要拿那种东西给我们?”
莫太太轻笑一声,转头理直气壮地望向他,“你不能人伦,我在帮你。”
“我不用你帮——”说话间,莫霞章抬手将香炉狠狠砸碎在脚边。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一片人,可没一人敢吭声。
他微张着嘴,锁着眉,强撑着发出声音,“你拿这种东西害人,你,你所谓的帮助分明就是侮辱!”
他不仅声音在抖,伸出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此时,这二人根本不像是一对母子,反而像是仇人。
莫太太听得这话,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比莫霞章的更大,更尖利,“我侮辱你?是你自取其辱!你知不知道,你大嫂二嫂都有了身孕。只有你,娶了媳妇半年,人家还是完璧。我哄过你,教过你,都没有用。既然如此,为了不让别人说我们莫家的家教,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莫霞章大喊道:“有关我婚姻的一切因果,始作俑者不全是你吗?如果我和文薰自由恋爱,会这样吗?”
莫太太因为他的不礼貌把脸憋得通红,“那你现在是在怪我这个做母亲的?”
莫霞章与她对视半晌,突然自嘲一笑,“我不怪你。”他抹掉脸上因激动而流出的泪,狠声道:“莫太太高贵又精明,为一大家子人操碎了心,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劳苦功高,我怎么敢怪你?”
莫太太终于发怒了,也顺手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你住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我生你养你,为你计算一切,你不知感恩,反而生出仇怨来了?”
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最了解她的,也自然是知道如何伤她的心的。
可莫霞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要说狠话,索性就一口气说完,反正他“不孝”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不要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为所欲为了,我从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儿子。我今天不妨告诉你,哪怕是你为我做再多,我也不会领情的。我也建议你不要再把自己封闭起来,算是我求你,你就大胆地睁开眼睛去看看如今的天下吧!大清亡了,帝制也被摧毁了,人人都在追求进步,只有你还在家里,做些当慈禧太后的美梦。”
说到这里,霞章长吸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妈,如果你内心真的有苦衷,你就说出来,不要再折腾我了。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连封建都能被打倒,又还有什么困难是大家无法完成的?最差的结果不外乎是我带着你一起离开这个家,那时候又能怎样?我保证以后会养你,会孝顺你,会给你送终。你若是担心过不了富贵日子,我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陷入贫贱。我时常对我的学生说,当今的读书人如果不是为了救国救民,等同于知识的强盗。你是归国的洋学生啊!您年轻时难道就没有梦想,没有任何想为这个积弱的民族去做些什么的欲望吗?”
莫太太本来因霞章的大胆指责而气得脸色通红,后来却被他的肺腑之言震动。当她听到儿子为她构想的未来,她是迷茫的。等霞章做完最后的结语,她的眼神又坚定下来。
便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霞章眼中充满了失望。
他用袖子沾去眼泪,不再试图表达什么。他收回眼睛,完全不再顾及她,和来时一样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拉着衣摆几个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冷酷决绝,让莫太太气得砸了手边的烟管。
二太太听到屋子里安静了,才敢过来。她走进屋子,望见莫太太瘫倒在椅子上。她也不清楚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关怀的话还没问出口,二太太就被她拉住:
“快,快去找老爷,就说他的好儿子要走。”
走?马上就要过年了,莫霞章能走去哪儿?
心里虽然怀有这样的疑惑,可二太太却不敢问出声,赶紧连声答应,听命去做。
莫霞章回到院子里时,文薰已经恢复好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裳,主动迎上来,面色通红,却不再是因为香料,而是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