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终点的浪
海风卷著咸腥味掠过发梢时,林澈站在起跳台上往下看。灰蓝色的海面被浮標割出六道笔直的赛道,浪尖在阳光下碎成星星点点,像谁把一把碎玻璃撒进了水里。远处的灯塔白得晃眼,塔身缠绕的藤蔓被风吹得簌簌响,恍惚间竟像是谁在招手。
林澈赤脚站在起跳台边缘,脚趾下意识抠住冰凉的瓷砖边沿,身后观眾席的声浪裹著咸湿的海风面而来——“大海啊你怎么那么浪,林澈啊你怎么这么棒!加油,林澈最棒!”的喊声砸进海浪声里,撞开的回音一圈圈又撞进他耳朵里。
是张奶奶,大嗓门裹著海风,连远处卖冷饮的喇叭声都被盖过去了。
“林澈加油,林澈最棒!我们在终点等你!”爸爸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了林澈耳朵里。
林澈扭头往观眾席扫,先找著了妈妈——她攥著爸爸的胳膊,攥得指节都发白了,老爸举著家里那台相机正对著他狂按快门,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画面,但忘了摘镜头盖,体育委员也在旁边举著块硬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著“林澈大胆往前冲!”马克笔还洇著边儿,一看就是在小卖部借了支快没水的笔,蹲在台阶上临时赶出来的。
老爸看见林澈往他们这边看,一把抢过体育委员手里的硬纸板疯狂他那边摇,平时性格很內敛一人,这会儿倒是一反常態的比谁都兴奋,胳膊挥得跟招財猫似的。
“腿別绷那么紧,跟上次在泳池跳台似的——膝盖松点儿,不然跳下去准呛水,到时候又要皱著眉喊『哥哥救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贴著耳朵钻进来,低低的,带著点漫不经心的嘲讽,却让林澈的肩膀瞬间鬆弛下来,是哥哥。
林澈闭了闭眼,九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突然撞进脑海——游泳馆的浅水区,九岁的的他抱著池边的瓷砖发抖,水刚没过腰就觉得胸口发闷。哥哥蹲在池边,晒成小麦色的胳膊搭在瓷砖上,手里捏著颗薄荷:“小澈不怕,跳下来,哥哥接著你。”
那天林澈最终还是没敢跳,是哥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托著他的腋下一点点的教他划水。
水灌进鼻子时的酸涩感,和哥哥手掌贴在后背的温度,此刻清晰得像刚发生过。
只是现在,林澈站在海边的起跳台上,脚下是翻涌的灰蓝色海浪,这次再也不用等谁来接了。
“各就各位——”裁判的哨声刺破回忆。林澈深吸一口气,弯腰扶住起跳台的边缘,指腹触到塑料表面的细痕,那是无数选手留下的印记,像沙滩上层层叠叠的脚印,最终都会被浪抚平,却在某个瞬间真实地存在过。
海风卷著裁判的声音飘过来时,林澈弯下腰,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轻轻动了动。
好像有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海水,是哥哥,这只有力的手——指腹有磨出来的薄茧,是常年在海边摸爬滚打留下的痕跡,手掌很暖,连力道一样,哥哥没敢太使劲,怕弄疼他。
鬼使神差想起哥哥旧笔记本里夹著的一张相片——十五岁的哥哥瘦得像根竹竿,泳衣领口支棱著锁骨,嘴角咧得能掛油瓶。
“砰!”
发令枪响的剎那,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纵身跃出,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坠入海水的瞬间。
拔凉拔凉的海水裹住身子的剎那,顺著毛孔钻进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所有紧张。蛙泳的节奏是刻在骨子里的——划手、翻掌、蹬腿,每一个动作都带著哥哥的影子。
“像青蛙那样,蹬腿要带点弧度,別跟打水仗似的瞎使劲。”哥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林澈收紧核心,手臂划开水波时,指尖好像又触到了哥哥后背那道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为了救他被礁石划破的。
胳膊抡的已经快赶上螺旋桨了,腿脚蹬开的浪头推著他往前窜。
风啊浪啊喝彩啊都糊成了背景音,就剩骨头缝里刻著的那个节奏在响:“嘬气儿,沉肩,抡胳膊劈浪,蹬腿学蛤蟆蹦,別太使劲,省著力气;”
“哎,又歪了!你这眼神儿你看看去吧!要撞浮標了,快回来!”
哥哥的声音裹在浪头里忽近忽远,带著点著急,尾音却很温柔的,跟以前林澈学骑车摔了时,哥哥一边骂他是笨蛋一边伸手扶他的语气一样。
林澈拧身一躲,指尖擦过浮標的塑料壳,塑料滑滑的,跟哥哥以前给他买的那只橡皮小鸭子手感有点像,一下就醒神了。眼角瞄见隔壁赛道的体校生超了他半截身子,自由式游得比秋刀鱼还溜,尾鰭都快甩到他眼前了。
“管別人作甚,看好你自己的道儿。”哥哥的声音里有些急。
林澈憋著气点点头,故意把节奏放慢半拍。他早知道拼不过专业选手,今天来,本来就不是为了爭夺名次的,只不过是想替哥哥参加那时未能参加的比赛,只要游到终点就是胜利。
游到中途时,阳光忽然被云层遮住,海面暗了一瞬。林澈换气时低头,忽然看见身下的海水里,漫开一片幽蓝的光。
不是灯塔的折射,也不是阳光的反射。那片蓝光像融化的星星,从水底缓缓往上飘,追著那团蓝色火苗往前躥,蛙泳的蹬腿越来越瓷实,换气时也没再呛水。
幽蓝的磷光在海水中轻轻摇曳,像无数细碎的星辰在为他引路。
林澈的眼眶忽然热了,划水的动作里多了点什么,不只是力量,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最后五十米,他几乎是凭著本能在游。手臂划水的幅度越来越大,蹬腿的力道也加重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水流声。
当指尖触到终点线的那一刻,林澈把自己整个儿摁进水里。蓝幽幽的光晕温柔裹著他的身子,又一点一点黯下去,像谁轻轻抽走了蒙眼的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