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口的水井旁,一块被踩实的泥地上,几个妇人坐在一截倒下的原木上。她们手里都没閒著,有的在用粗麻线缝补男人的旧坎肩,有的在从一堆扁豆里挑拣出石子。
午后的太阳把泥地晒得干硬,空气里有股牲口粪便和乾草混合的味道。
“听说你家诺德,如今成了老爷们的骑士?”一个正在给裤子膝盖处缝补丁的妇人停下手中的骨针,抬起头,眯著眼看向诺德的母亲。
诺德的母亲正低著头,用一把小骨刀费力地削著一个芜菁的硬皮。
听到这话,她手上刮皮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脸,眼角的皱纹挤到了一起,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缺了颗牙的笑容。“是啊!”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响,有些沙哑,但那股高兴劲儿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旁边一个正从扁豆里挑拣石子的妇人,把装豆子的浅口篮子搁在腿上,把上半身朝诺德母亲那边探了过去,眼睛里全是亮光:“我可听说了,你们家给他弄了身能上阵的家什,穿上可真结实!”
“哪儿的话,”诺德的母亲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了。她把削好皮的芜菁扔进脚边的木盆里,盆里已经泡著几个了。“那是木头做的,样子货。铁打的盔甲,一小块就够我们吃一年了,哪买得起。”
“就算是木头的,那也得不少钱吧!”
“可不是!”诺德的母亲直起腰,在满是泥垢的裙子上拍了拍手,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头。“林子里那些松木,脆得很,一碰就裂,做不了那个。要做就得用好木料,还得是手艺好的木匠才行。我给诺德选的是山毛櫸,硬邦邦的,就是价钱高!”
“高?要多高?”另一个妇人立刻问,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我算给你听,”诺德的母亲伸出两根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光是请木匠吃饭,给木匠家送东西,就送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后来找人进山里砍那棵树,又给了一袋子麦子!要不是管事大人看我是给孩子做盔甲,免了伐木的税,的钱还要多!而且那根木头,还是领主老爷的管事亲自给挑的呢!”
“真的!?管事大人亲自挑的!?”问话的女人眼睛一下睁大了,嘴巴也张著,一脸不信。
“那当然!想不到吧!”诺德的母亲身体微微往前凑,声音压低了些,但每个字都足够让围著的人听清楚,“我跟你们说,我们家诺德,是领主老爷亲口点的名,才提拔成骑士的!”
“真有本事!我家那小子怎么就没这好运气!”一个妇人羡慕地咂了咂嘴,低下头,扯了扯自己手里缝补的、已经褪了色的旧衣服。
一时间,水井边的空气里,都是女人们的恭维声和诺德母亲怎么也压不住的笑声。
但她的笑声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拐角走了出来。
她的头髮一綹一綹地黏在一起,上面沾著泥和乾草屑。
身上那件灰麻布的旧坎肩已经烂成了布条,掛在瘦得只看得见骨头的身上。她的脸颊深陷下去,皮肤是灰黄色的,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看任何地方,就那么一步一步,拖著脚从几个人身前走过去。
不只是诺德的母亲,泥地上所有说话声和笑声都停了。几个妇人脸上的笑意僵住,然后一点点没了。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跟著那个女人移动。
离得近了,一股酸臭、血腥和烂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飘了过来。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上,有几块皮肉已经烂了,盖著黑色的血痂。她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那张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就那么直挺挺地,一步一步往前蹭。
“是杰森家的……”一个刚才说话声音最大的妇人,忍不住抬起手,试著叫了一声,声音又干又涩。
可是,那个女人像是没听见,还是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前面是井!拦住她!”另一个女人突然发出尖叫,“她要是掉进去,这井水还怎么喝!?”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接著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手脚並用地朝那个女人跑过去。有的人想去抓她的胳膊,有的人在她旁边大声喊著什么。
可那疯女人身体里突然生出一股很大的力气。她一句话不说,眼神也没有变,只是猛地甩开旁边拉她的手,用尽所有力气朝井口扑过去。
幸好,一个平日里干活最壮实的妇人反应最快,在女人身体往下掉的时候,她整个人也扑倒在地上,一把死死抓住了女人的脚脖子。
女人没能掉进井里,但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井口的石头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道口子在她额角裂开,能看见白色的骨头碴子混著红色的血和一点白色的脑浆,从伤口里挤了出来。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抽动了一下,隨即就软软地吊在了那里,不动了。
“你说……这是图什么呢?”一个妇人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地上的样子,长长地出了口气。
“……领主府不是发了抚恤的钱吗,她家又不是没孩子了……”另一个女人也低声说。
“她男人呢?怎么不见那个男人?”抓住脚脖子的壮妇鬆开手,任那条腿无力地掉在地上。她撑著地站起来,大口喘著气问。
诺德母亲摇了摇头,声音很低:“前几天喝多了,在村里闹事,让巡逻的骑士一棍子打死了。”
“那她家那个小的呢?”壮妇也忍不住嘆了口气,“其实那男人死了也好,那傢伙本来就是个孬种!”
“……不晓得,听人说是被卖了。”
“卖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