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他这一喝,又见玉被塞回手中,感受到贾琏手上传来的力道,那股狂躁的绝望仿佛被强行按捺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委屈和茫然。
他握着失而复得的玉,手指冰凉,看着贾琏严厉中带着担忧的眼神,再看看黛玉惨白含泪、满是自责的脸,和宝钗眼中真切的忧虑,巨大的恐慌和懊悔涌上心头,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嘴唇哆嗦着,眼泪也涌了出来:“琏二哥…我…我不是…我只是…妹妹她…我…”
黛玉见他落泪,心中更是痛极,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哽咽道:“你…你这是何苦来!…我…我不过是一句混账话…你…你竟…”她泣不成声,自责得几乎喘不过气。
宝钗见状,心中亦是叹息。
她压下忧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抚慰的力量:“宝兄弟,林妹妹,快都别如此。不过是一时情急口角,何至于此?宝兄弟,你且定定神,这玉关乎重大,万不可再有闪失。林妹妹,你身子要紧,万勿再伤心自责,否则岂不更让宝兄弟难过?”她的话语如同清泉,试图浇灭这混乱的火焰。
贾琏见场面稍缓,立刻顺势道:“薛家表妹说得极是。林妹妹需静养,宝兄弟也需平复心绪。紫鹃,好生服侍你家姑娘。宝兄弟,你随我出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看向宝钗,“薛家表妹,今日搅扰了,改日再叙。我们先行告退。”
宝钗立刻颔首:“二表哥请便。林妹妹,你且安心歇息,莫要多想。”她向黛玉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宝玉温言道:“宝兄弟,听琏二哥的,先出去静静心。”说罢,她端庄地敛衽一礼,在莺儿的陪同下,转身离去,步履依旧从容,但那背影也带着一丝凝重。
贾琏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黛玉和握着玉、失魂落魄的宝玉,心中沉甸甸的。
他不再多言,对平儿使了个眼色,也带着宝玉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碧纱橱。
门帘落下,隔绝了里面的泪水、自责与沉重的余悸。
风雪扑在贾琏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场探视,竟演变成如此惊心动魄的风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通灵宝玉冰凉的触感。
宝玉的赤诚与脆弱,黛玉的敏感与情深,宝钗的端庄与明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以一种震撼的方式,刻入了他的认知。
这看似繁花似锦的贾府,内里竟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
平儿默默跟上,始终垂着眼,只是在经过贾琏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二爷,仔细脚下。”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
贾琏由平儿搀扶着回到东跨院上房,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病后强行支撑的精力消耗殆尽。
他刚在暖炕上歪下,平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参汤,他勉强喝了几口,那暖意还未及化开四肢的寒气,外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丫鬟带着惊慌的通传:
“二爷!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来了!说老太太立时三刻请您过去荣庆堂!”
贾琏心头猛地一沉!这么快?!宝玉那边到底还是没压住!他强撑着坐起身,平儿连忙替他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襟,脸上也带着忧色:“二爷…”
“无妨。”贾琏低声安抚,深吸一口气,掀帘走出内室。
鸳鸯果然站在外间,但她的神情却与平日奉召传话时不同。
那张素来沉稳端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真切的焦虑和凝重,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并未如往常般站在堂中等候,而是在门边来回踱了小半步,一见贾琏出来,眼中急切之色更浓,也顾不得平儿还在场,急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飞快:
“琏二爷!快!老太太震怒!宝二爷在怡红院又闹着要砸玉了!袭人麝月拼死拦着,消息已经传到老太太跟前!太太哭得不成样子,老太太拍着桌子命您即刻过去回话!”她一口气说完,气息都有些急促。
贾琏心头了然,果然如此!宝玉那惊魂未定的状态,回到怡红院被追问,情绪再次崩溃是必然。他沉声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然而,鸳鸯却没有立刻带路的意思。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平儿,平儿何等机敏,立刻会意,低声道:“奴婢去给二爷拿件厚斗篷。”说罢便转身进了里间。
外间只剩下贾琏与鸳鸯二人。
鸳鸯这才上前一步,几乎挨到了贾琏身侧。
一股淡淡的、清雅的冷梅熏香气息,比在病榻前探视时更清晰地萦绕在贾琏鼻端。
她仰起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切,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恳切:
“二爷!您听我说!”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确保无人,“宝二爷的事,怕是与…与碧纱橱那边脱不开干系!袭人刚才在老太太跟前回话,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是林姑娘说了什么,才引得宝二爷如此!老太太正在气头上,太太更是…您待会儿回话,千万要慎之又慎!万不可…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她的话在这里顿住,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妥,但眼神里的关切和提醒却明明白白——她怕贾琏像从前一样,在长辈盛怒下慌了手脚,或是言语轻浮推卸责任。
贾琏低头,看着鸳鸯近在咫尺的脸。
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鼻尖也微微泛红,显然是跑着来的,又急又忧。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除了对事态的焦虑,还有一种…他许久未曾在她眼中见过的、带着温度的真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