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更暗,只有竹榻上一线微光勾勒出孟小董单薄的身形。她沉睡在那里,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但眉宇间却紧紧蹙着,形成几道深刻的皱褶,仿佛在梦中仍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着。那皱褶里残留的,是“报纸鬼换脸”带来的梦魇烙印。冷汗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瓷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药汤。唯有药铺老板——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长衫的老者——在柜台后发出规律的碾药声。石质的药碾子在他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下滚动,碾磨着晒干的草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声音单调、沉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节奏。老者面容清癯,眼神浑浊温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看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外界的一切惊涛骇浪都被这药铺厚重的木门和沉郁的药香隔绝在外。
呼——
一声刻意拉长的吸气声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寂静。
周战坐在柜台旁一把老旧的皮革椅子上,猛地吸了一口气。随着吸气,他左肩的皮肉下,那片吞噬了空间碎片后残留的“异物”骤然苏醒,爆发出针扎蚁爬般的尖锐刺痛。那感觉并非纯粹的肉体疼痛,更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活物在他皮肉与骨骼的缝隙里钻爬、啃噬,带着一种撕裂空间的奇异灼烧感。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瞬间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紧闭的眼睛深处,却有一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冰冷、非人,如同沉在深潭里的鬼火。
他强行压下那股足以让常人崩溃的隐痛,如同将沸腾的岩浆按回地壳深处。动作沉稳有力,皮革椅脚划过青砖地面,发出“嘎——吱——”一声刺耳悠长的刮擦声,在寂静的药铺里如同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我得去一趟官衙。”周战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药铺粘稠的空气里。
这声音如同开关。
张三全身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几乎瞬间就把那视若性命的龟壳揣进了怀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那双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骤然聚焦,死死盯住周战,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惊悸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追随。
柜台后,那单调规律的碾药声停了。
药铺老板——老者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落在周战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像是在称量着他苍白脸色下那份决心的成色,又像是在审视一剂药性难料的猛药。老者沉默了片刻,嘶哑的声音才如同砂纸摩擦般响起:
“刚能下床,喘匀了气儿没?”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急着去投胎?”
周战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扬起手里那张边缘焦黄、仿佛被不祥之物浸染过的残页。纸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上面爬满扭曲怪异的符号,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冷笑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鸟国留的字条,”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安庆城,鬼戏班。拖一刻,指不定就要多死一城的人。”
“鬼戏班”三个字落下,药铺的空气瞬间又冷了三分。张三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龟壳,指关节捏得发白。里间竹榻上,沉睡的孟小董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梦魇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眉头锁得更紧。
老者再次沉默,浑浊的目光在周战脸上停留了更久。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着冰冷的药碾子,仿佛在掂量着某种无形的砝码。终于,他低下头,重新推动药碾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声音比之前更沉闷了些。
“…那就快点滚蛋,”他低头碾药,声音嘶哑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别死外头。”
这近乎刻薄的话语,落在周战耳中,却成了最首白的应允。他不再言语,转身,步伐带风地走向门口。
吱呀——
沉重的药铺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雨后泥泞、劣质煤烟和若有若无腐朽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药香,带来一股城市半死不活的浊气。勉强“肃清”后的中山城,像个苟延残喘的痨病鬼,蜷缩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街道两边,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胆战心惊地揭开了半扇门板,如同受惊的蜗牛探出触角,窥探着外面冰冷的世界。行人稀少,个个步履匆匆,面色惶然,仿佛空气中都飘着无形的瘟疫。
巡逻的民团士兵抱着老旧的步枪,眼珠子神经质地乱转,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屋檐下的阴影,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噬人的妖魔。他们身上的灰布军装沾满污渍,脚步虚浮,与其说是维持秩序,不如说是惊弓之鸟抱团取暖。
周战带着张三,两人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脚步迅疾地穿过这破败而压抑的街巷,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所过之处,那些窥探的目光如同受惊的虫子般瞬间缩回门板之后。
市衙那扇包着铜钉、曾经象征威严的朱红大门此刻却敞开着,露出里面空旷死寂的庭院,门可罗雀。一股衰败和行将就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药铺的沉闷更令人窒息。
两人脚步带风地闯了进去,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潭。
“我的周大英雄!你可算来了!坐!快请坐!”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滚出来的,油光水滑的肥脸上挤出十二分的热情,像一团发好的白面。他正是中山城市长孙启良。他亲自把一张沉重的楠木椅子推到周战面前,动作殷勤得近乎谄媚,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深处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惶。
“茶叶马上来,上好的明前龙井!这一路辛苦了,周英雄真是…”孙启良搓着手,脸上堆砌的笑容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周战没坐。他身形挺拔,站在空旷的大堂中央,像一根冰冷的铁桩。死人眼幽光微闪,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了孙启良脸上那层厚厚的、虚情假意的油彩,死死钉在那张肥肉微微颤抖的脸上,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孙市长,”他打断了孙启良毫无意义的寒暄,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要知道安庆城李富贵李市长的一切联系方式。还有,所有关于‘鬼戏班’的信息。现在就要,越快越好。”
“鬼戏班”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启良的神经上。
他脸上那堆砌得满满的热情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戳破的肥皂泡,飞快地塌陷下去,挤成一团愁苦的褶子,肥肉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哎呀呀,周英雄…你这是…”孙启良搓着肉呼呼的手,肥胖的身体在原地无措地转了个圈,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刚把这地界儿的祸事平了,您就…好好歇息不好么?去什么安庆城啊?那地方…那地方现在就是个大火坑!”
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面相精明的中年男人适时地跟了出来,正是他的秘书孙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