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已圣裁,臣,臣谨遵旨意。”
他顿了顿,目光不再看任何人,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那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
然而,下一刻,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从他孱弱的身躯里勃发出来。
“然,臣虽乃朽木之躯,残病之身,油尽灯枯之人!心中也尚存一丝忠义热血,不甘坐视国门沦丧,山河破碎!”
他猛地转回身,不再看御座,而是扫视满朝公卿,目光灼灼,声音愈发激昂:
“江北战局,陛下既已委任临贺王,臣,不敢亦不愿再置喙!但是长江天险,乃是我江南最后一道壁垒!若此壁垒有失,则建康门户洞开,虏骑铁蹄之下,我江南锦绣,亿万生灵,将尽成齑粉!”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西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而采石矶!正是控扼大江上游之绝对咽喉!天下锁钥!其地江面骤窄,水流湍急,暗礁密布,南北两岸山势陡峭,乃是天生的水战要塞,屏障帝都之最后命门!
自古欲图江南者,必争采石!得采石者,可顺流直下,势如破竹!失采石者,则门户洞开,必遭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
“臣陈庆之!在此泣血拜请陛下!不求兵马钱粮,不需援军辎重!
只求允臣率本部白袍旧部轻骑八百,轻舟快马,星夜兼程,直扑采石!
臣在此对天立誓!若……若北方索虏有朝一日,真的侥幸突破江北,兵临大江!臣,与臣之八百子弟,必当死守采石矶!不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后退半步!不破敌舟,不阻其锋,臣,死不旋踵,甘愿以身殉国,沉骨江心!”
他再次面向御座,重重躬身:
“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赐臣便宜行事之权!允臣在采石矶险要之处,抢筑营垒,深沟固防!允臣征调民船,以铁锁横江,阻敌船队!允臣制备火船,待敌半渡而迎头痛击!臣要在那长江之上,为陛下,为我大梁,立起最后一道长城!”
“子云!”
太子萧纲闻言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
他自然听得出来,陈庆之这番话的意思,这哪里只是请战?
这分明是预见到了江北苦心经营的防线可能全面崩塌,预见到了那来自北方的索虏铁骑,真的会一路摧城拔寨,直至饮马长江,兵临建康台城!
在他的认知里,昔年伪魏拓跋焘那等不世出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啊!
可拓跋焘再猛,即使连下悬瓠、寿阳、盱眙,直抵瓜步,直至隔江与建康相望,最后不也是灰溜溜的回去了么?
难道在陈庆之心中,今日之高欢,其威胁竟已比当年那个不世出的枭雄还大?
难道大梁的国势,竟已危殆到这等地步了么?!
一旁的老臣徐勉同样亦是身躯剧震,手中的笏板几乎拿捏不住。
胡马窥江?
这四个字,自衣冠南渡之后,便如同噩梦般萦绕在每一个南朝士人的心头,是所有人最深沉的恐惧,最不愿触碰的禁忌。
如今,竟从一向沉稳睿智、谋略深远的陈庆之口中,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被重新提起?
在他陈子云眼中,难道堂堂大梁,已非仅伤及肢体,而是到了濒临亡国的边缘?!
御座之上的萧衍,同样万万没有想到,陈庆之非但对江北战局如此悲观,甚至已经决意用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去为大梁守住这最后一道、或许本不会被攻击的防线。
自永嘉丧乱,衣冠南渡以来,南北隔江而治,交战已逾百年。
这期间,并非没有出现过雄才大略、气吞万里如虎的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