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情状,比臣出发前所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萧纲神情一肃,立即挥手示意他坐下:
“不必急,慢慢说,孤仔细听着。”
陈庆之这才拈起那只素白的瓷杯,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着微烫的杯沿:
“江防水军帐面有楼船艨艟近百,然臣亲验,超半数战船龙骨腐朽、舷板开裂,根本不堪出航。
尚能使用的,也大多久未养护,机括失灵。而那些所谓的水手,更是疏于操练,甚至有人连基本的旗号、阵型都已生疏。
军械库中情形更令人心寒,存放弓弩的库房潮湿不堪,十张弓里竟有七八张弦力松弛、胶漆脱落;箭矢堆积虽多,然铁镞锈迹斑斑,木杆蛀空者比比皆是!”
他语速加快,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色:
“器物之弊倒在其次,可守军士气之低迷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臣亲耳听闻,竟有军校在营中公然散布‘江北多年无战事,何必自寻烦恼、徒增辛苦’之论!将士无枕戈待旦之心,武备成虚设无用之器,这千里江防,形同虚设!”
萧纲听着,起初只是面色凝重,当听到军校散播懈怠之言时,他猛地攥紧拳头,重重砸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茶盏一跳:
“此皆朱异之辈,欺上瞒下,贪墨军资,闭塞圣听,方致武备如此废弛,军心如此涣散!误国至此,罪该万死!”
“殿下息怒!”
陈庆之虽知此处是太子私邸,仍下意识地迅速环顾四周,声音压低,目光灼灼地看向萧纲:
“臣今日冒雨前来,正是深知此事关乎国本,非比寻常。故而斗胆,恳请殿下出手相助!”
萧纲迎着他目光,嘴角却缓缓扯出一抹笑:
“子云,你且看看……你看看我这府邸,这书房,可还有半分一国储君应有的气象?
自上次直言进谏触怒父皇之后,我已半年未曾被召入宫面圣了。父皇潜心佛法,朝中一切大事小情,尽由朱异一手把持。奏疏若无他画诺,甚至送不到御前。我这个太子……”
他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后半句极其颓然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不说也罢。”
窗外,雨势骤然转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屋檐瓦片之上。
就在这片震耳雨声之中,陈庆之猛地站起身。他撩起衣袍,单膝重重跪地,昂首直视着萧纲:
“殿下!正因如此,正因奸佞当道、君父被蒙,正因国势危如累卵,臣才甘冒大不韪,今夜特来恳求殿下!”
他情绪激荡,声音不由得提高:
“殿下可知,江北高欢,实乃不世出的豪杰!其雄才大略,又极善军事,比之当年的拓跋佛狸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请问殿下,昔日元嘉年间是何等国力昌隆,文武鼎盛?然则一旦轻敌,仓促北伐,最终结果如何?致使国势大挫,遗恨千古!”
他深吸一口气:
“再看今日之我朝,上下安于浮华假象,文恬武嬉,醉生梦死,犹自沉浸在太平幻梦之中!长江天险并不是万全之障;佛祖慈悲亦不能退百万雄兵!
若此刻再无清醒之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厉兵秣马,整饬武备,则江南锦绣山河之危,就在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