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沙似乎永无休止,敲打在车壁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车厢内,炭火烧得哔剥作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顾清淮独自倚在软榻上,狐裘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他的一只手搁在浑圆高耸的腹顶,那里面的小生命正不安分地动着,不再是往日那般温和的伸展,而是带着一股焦躁的,近乎抗议的力道,一下下顶撞着他的掌心,牵扯着内里尚未完全平复的痛楚。
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衣料下不时凸起的微小弧度,感受着那鲜活却令他无比痛苦的存在。
若在以往,他或会蹙眉忍耐,或会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试图用手掌去安抚那躁动的小家伙。
可如今,那点微末的温情早已被冰封雪藏,只剩下满腔的怨毒与自弃。
许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干涩,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刻毒。
顾清淮垂眸看着那即便盖着厚毯也依旧显眼的圆弧。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指尖在那硬邦邦的腹顶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引得内里的小东西又是一阵惊慌般的踢蹬。
“动什么,”他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又字字清晰,淬着冰碴,“知道你娘亲是谁么。”
腹中的胎儿自然不会回应,只是动得越发厉害,仿佛被那冰冷的语气惊扰。
“她不要你了,”顾清淮指尖微微用力,按在那躁动之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就像扔一件穿旧了的衣裳,丢一双蹚过泥的破鞋,随手就丢了,半点不曾犹豫。”
那孩子似被按得不舒服,猛地一蹬,力道不小,撞得顾清淮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笑得更加讥诮,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郁与自嘲。
“怎么,还不信?觉得孤在骗你?”他微微俯身,对着那隆起的腹部,如同对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吐出的字句却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她走得干脆利落,头也不回。想来,是觉得你与我,皆是拖累,皆是见不得光的污秽。”
他缓缓摩挲着那圆隆的腹顶,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吐出的字眼却字字如刀,不知是在剐蹭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是在凌迟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那般清高的人,怎会愿意留下,与你我这等孽障纠缠。”他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那紧绷的皮肉之中。
“孽障”二字,他说得极轻,却极狠,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刺向自己,也刺向那未出世的孩子。
腹中的动静骤然停了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躁动起来,拳打脚踢,毫无章法,仿佛在无声地抗议、挣扎、哭泣。
顾清淮感受着那剧烈的胎动,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彻底冷了下来,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原。
“别白费力气了,”他喃喃道,不知是在对孩子说,还是对自己说,“你与我,是一样的。”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掐进那柔软的腹肉中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的疲倦与怨毒。
“从来就不被任何人期待。”
“生来,便是多余。”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车外呼啸的风沙,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
腹中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死寂得让人心慌。
顾清淮的手依旧按在那里,掌心下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他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姿势,良久,良久。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狐裘光滑的毛领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无声无息。
他猛地直起身,狠狠抹去那点湿痕,仿佛那是什么极其耻辱的证明。
再低头看向腹部时,眼神已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迁怒的狠厉。
“呵,‘我们的孩子’?”他重复着那日自己情急之下的话语,语气中的嘲讽浓得化不开,“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腹中的孩子似乎被这充满恶意的语气惊吓到,动作变得混乱而急促,顶撞得他一阵气短。
顾清淮闷哼一声,脸色更白,额角渗出细汗,却依旧不停口,仿佛要将所有被背叛的怒火与绝望都倾泻在这个尚未出世,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身上。
“安静些,”他冷声道,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再闹,便将你弃于这荒郊野岭,任你自生自灭。横竖,无人期盼你到来。”
那孩子好似当真听懂了他的恶语威胁,猛地一颤后,竟缓缓停止了剧烈的动作,只余下一种极其细微而委屈般的,间歇性的悸动,隔着一层皮肉,微弱地传递上来,如同无声的哭泣。
顾清淮感受到那突然的安静与那细微的,可怜的悸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来。
他猛地住了口,呼吸微微一滞。
看着那依旧隆起,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的腹部,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恐慌骤然攫住了他。
他,他在做什么。
他竟对自己的骨血,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
如同当年那些视他如蔽履,肆意践踏他的人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