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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第1页）

药效伴着夜色缓缓蔓延，如同一池微温的水，暂时浸没了那尖锐的痛楚。顾清淮僵直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陷在冰冷的被褥间，意识浮沉于疲惫与短暂的舒缓之间。

那胀痛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化为了更深沉的，闷闷的酸胀，蛰伏在肌理之下，提醒着他身体内部仍在进行的，不受他控制的变化。然而比起白日的灼热硬痛，已足以令人喘息。

他侧卧着，蜷缩的姿态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高耸的腹部抵着腿根，沉甸甸地压迫着血脉，带来麻木的酸软。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前，隔着寝衣，能感受到那处肌肤仍比别处温热，涂抹过药膏的地方泛着淡淡的清凉与苦味。

呼吸间，尽是那清苦的药气，混杂着漠北风沙的土腥味。每一种气味都令人不适，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现实的锚点，将他从白日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与暴怒中，暂时剥离出来。

昏沉中，一些杂乱无章的念头碎片般掠过脑海。

想起老太医那欲言又止，惊惧交加的眼神。痈疽。他竟沦落至斯；想起自己笨拙涂抹药膏时，手指那不受控制的颤抖与心底翻涌的恶心；想起那不断渗出的，属于坤泽孕育本能的证明，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如同无法洗净的污迹。

更深处的，是被刻意压制的，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碎片。她调配这药粉时的侧脸，她指尖偶尔沾染的清淡草药气息，她在他不适时那平静无波却总能精准缓解他痛苦的手法……

画面一闪即逝，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背弃之徒，想她作甚。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因他身体的稍稍平复而安静下来，只极偶尔地轻轻蠕动一下，像是睡梦中的呓语，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无辜。

顾清淮的手缓缓下移，覆在那圆隆的腹顶。掌心下是生命的搏动，坚韧而脆弱。

他与这未出世的孩子，在这异乡的寒夜里，依偎着同一具破败的，孕育着痛苦与希望的躯壳，分享着同一份无人可诉的孤寂。

一种极深极沉的疲倦席卷了他，并非全然源于身体。

他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药力带来的困意终于压过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将他拖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东宫那温暖的浴池，水汽氤氲，有人用极轻柔的力道替他按揉着酸痛不堪的后腰，动作细致而妥帖。他放松地倚靠着，几乎要喟叹出声……

腹中猛地一颤，他惊醒过来。

眼前只有内室的黑暗，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哪里有什么温汤暖池，唯有彻骨寒凉。

他怔忡片刻，缓缓将那只下意识伸向身旁空处的手收回，紧紧攥住，指甲掐入掌心。

那一点因梦境而短暂回温的心口，迅速冷了下去，比之前更硬，更沉。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空荡的床榻，将脸埋入枕头里，不再动弹。

药膏的凉意短暂麻痹了痛楚，却未能驱散那盘踞在经脉深处的阻滞。到了白天，那恼人的胀痛便卷土重来，甚至因药力过后的反噬，更添几分沉坠的灼热感，像是有小火苗在皮肉之下阴燃，烤得他坐立难安。

顾清淮丢开手中那份关于边境屯田赋税，字迹却在他眼前模糊成团的文书，指腹按上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额际冷汗涔涔，并非全然因痛，更多是因一种对自身失控的深切厌弃与恐慌。

这具身体，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方式，背离他习以为常的秩序，向着某个陌生而羞耻的深渊滑去。

门外传来规律的叩门声，是负责漠北军务的李副将前来禀报军情。顾清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因不适而泛起的恶心感，挺直了背脊，脸上所有疲态与痛楚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冰封的冷厉。

“进。”

李副将披着一身寒气入内，禀报的却是令人愈发心烦的消息。近日边境几处哨卡接连遭遇小股流匪骚扰，来去如风，行事诡谲，不似寻常马贼，倒像是刻意试探。且据探子回报，北边那几个一直不太安分的部族，近来互派使节频繁，似有联合之势。

待人退下，房门合拢，顾清淮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泄去。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那团火烧火燎的痛楚被震动牵扯，几乎让他喘不上气。他不得不伸手死死按住那处，额角青筋隐现，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

好一个前朝。好一个陆参商。

她倒是会选地方。漠北，天高皇帝远，正是这些魑魅魍魉活跃之地。她如今是正与那些欲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合流么。

或许最初的出手相救，也不过是这场更大阴谋里，一场故作姿态的戏码。

恨意与猜忌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本就因身体不适而异常敏感的心神。那胀痛也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变成那个女人冰冷嘲讽的眼，变成她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一下下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跌坐回椅中，粗重地喘息，只觉得这漠北的寒风，似乎已吹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连带着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也一同冻得僵硬碎裂。

是夜，那胀痛竟真的演变成了低烧。额角滚烫，身子却一阵阵发冷。那硬块未曾消减，反而愈发明显，碰触不得。老太医连夜被唤来，诊脉后脸色更加难看，只得又加重了药方，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顾清淮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息的风声，只觉得那风声里都夹杂着阴谋与杀伐的气息。身体内部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与陌生，外部是虎视眈眈的强敌与隐患。

而他，被困在这具日渐失控的躯壳里，孤立无援。

掌心下意识地覆上高隆的腹部，那里面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外界的动荡与父亲身心的煎熬，安静得有些异常。

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能看到漠北荒原之上，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在这宏大的危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