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斋居于府内正中,是崔赫元平日议事书画之地,其内置有孤本藏书上千,字画无数,只是门扉轻开,一缕淡雅的墨香便会悄然弥漫,是无数文人骚客梦寐以求的读书圣殿。
其正厅地面通体由一块黑色玄武岩制成,下设火龙,冬季温暖如春。只可惜近日秋高气爽,崔寻雁无法见识到古代地暖的威力,只能在身旁置一火盆,驱散体内寒凉。
她坐于高台宽大的书案前,身后架有一柄方天戟,一手边是研磨得恰到好处的墨盅,一手边是一简朴的大红木算盘,面前账本成堆。而在她下方,数十名账房先生与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劈里啪啦地迷失在账本的海洋里。
崔寻雁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将军府及其名下产业的账目本身,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墨迹新旧不一,字迹五花八门,多得是后来添上的补注,试图解释某一笔糊涂开支,结果却是越描越黑,横生出三五笔新的糊涂账。
积年累月,多数账目寻不到依据来源,甚至连记账人都无从寻起,偏偏为了接管将军府,她还必须要将这些账目理清,这大大小小的加起来,可不是三五日可以解决的。
崔寻雁不得不带着林文正世伯送来的账房先生,加班加点地算账,争取早日完成任务。这就好比,她逼不得已接手了一个烂尾项目,焦头烂额地了解完所有前人成果后,发现他们从入手第一步就做错了,自己必须从头来过,而项目几天后就到截止日期了。
怎么可能不急?
正忙着,她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崔寻雁头也没抬,焦声道:“咳咳、全叔,去催一催那些还没送来账本的掌柜,若是午时之前还未送来的,直接带鉴官上门强行接管、暂停其一切职务。接手后第一时间将所有账本、票据、银两封存。若是他们敢来府里闹事,便不用再顾念旧情,报官处理即可。”
“是。”全叔微微垂首,在她身前轻语:“姑娘,盖忠盖统领求见,此时已在前厅候着了。”
“盖忠叔叔?他怎么来了?”崔寻雁将笔放下,面露疑惑,“快快带我去见。”
昨日送葬匆匆一见,并未细聊,今日盖忠上门,必定是有要事相商。
崔寻雁想到这一点,眼中焦躁更甚,将军府待办事项众多,而能让盖忠上门求见的事,必定与原身父亲有关。她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但不敢承认,因为她的猜想一旦成真,那将军府日后的路,怕是更要谨小慎微了。
崔寻雁一路疾行至前厅,一只脚还未踏入,便瞧见坐在椅上的那道魁梧身影,“盖忠叔叔!”她叫道。
盖忠回首,站起身来冲她抱拳,“大小姐!”
“盖忠叔叔不必多礼,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哪里遇到难处了?若是如此,寻雁必当尽全力相助。”崔寻雁说着就给全叔使了个眼色,让其将前厅其他人遣到别处去。
盖忠与她平坐于下方座椅,敛眉道:“昨日出殡人多眼杂,很多话不便讲与小姐听,可有一事已憋在某心中良久,另某寝食难安,才逼不得已在丧礼第二日寻来。”
崔寻雁心下微沉,“盖忠叔叔直说吧。”
盖忠瞧见她的神色,知道崔寻雁心中也有所猜测,便不再顾及,“想必小姐也猜到了,此事事关将军战败,某认为小姐作为将军之子,有必要知晓。”
崔寻雁没有说话。
盖忠继续道:“将军平日为人亲厚,视众将士如亲兄弟一般,每遇战事,必会与某和副将商议作战,可忍布一战、在出征前夜,将军收到密信,神情大变,信的内容未曾告与任何人知晓,且第二日,将军忽而改道遇伏,这才。。。。。。”
言至此处,这名身长近两米的大汉,竟不禁两眼涔涔。
崔寻雁知晓忍布一战便是崔赫元战败身死的那一场战役,传闻崔将军轻敌冒进,大意中伏,致使本该必胜的一战损失惨重,带去将士损失过半。
早在刚穿过来时,她就曾因脑中记忆质疑过传闻内容,今日听盖忠一说,此战果真有蹊跷。
“叔叔可知,那信是何人送来的?”
盖忠摇头,“那信是突然出现在将军营帐内的。那日我们商定完作战路线,正要散去,却听见主账传出动静,进去一看,内里空无一人,那信就压在桌案一角。”他擦了把脸,继续道:“将军去后,北境军权被迅速瓜分,我们这些曾经的心腹或被打散安置,或被明升暗降,或调离要害。某也不过在京中担任了一个闲职,手中可调不足百人,皆是当日随将军征战的士卒。”
“某原以为是北境之人忌惮曾经将军势力重起,阻碍他们瓜分北境军权,可前日,”他脸上突然浮现出愤慨之色,话语也带上了恨意,“前日某路过京郊营帐,听到里面谈话,说是上面有人吩咐,我们这些崔将军旧人,需找个由头尽数打发,绝不可再得到重用。可见其中必定牵扯到京中某个位高权重之人!”
崔寻雁沉默了,京中能做到这些的位高权重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每一个她现在都得罪不起的。若是想调查当日真相,必会引起幕后之人的注意,将军府如今内忧外患,她和崔振羽连自身都难以保全,又如何能为将军寻求真相?
“盖忠叔叔今后有何打算?”
盖忠同样沉默了片刻,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崔寻雁,“我盖忠不会说那些虚的话,今日前来只是想问小姐一句,有没有为将军报仇的打算!若是有,某今后就以小姐马首是瞻,任凭调遣!若是想保全自身和公子,那某从此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这仇,今后就落在某一人身上,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拼上一条命去,我也要为将军报仇!”
崔寻雁愣了愣,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思虑良久后,重重点头:“有!”
盖忠山大的身子被她这一个“有”字震得颤了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个字的重量,他双目含泪,抱拳跪地,“那某今后便是将军府的人了!今后一切事由,任凭小姐差遣!”
这一次崔寻雁没再拒绝他的跪拜,这个答案是她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选择,如今她手头可用之人太少,除了全叔、萤文还有林文正送来的人以外,其余人皆不可信,有了盖忠及他身后近百位身经百战的将士,她便能做不少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