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三为了方便烧炭,把家搬到了山里,那里有两间土坯房,房子比之前那个更破,他用稻草把屋顶漏的地方修补好,又给土炕编了一个新的炕席,裹珍打扫卫生,两间土坯房不是很大,也好打扫,就是脏了点,弄的灰头土脸的。
房子收拾了一整天,晚上他俩简单吃了点饭,就早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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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晨光尚未完全撕破天际的蟹壳青,裹珍在一种奇异的安寧中睁开了眼。身畔的床铺空了,只余下一点凹陷下去的温热,还有枕头上那几朵沾著寒露的野,紫的、黄的、白的,用草茎松松繫著。
她捻起一朵细小的紫色野菊,冰凉湿润的触感直抵指尖,带著山野独有的清冽气息。
山间的清晨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落的微响,还有远处溪流永恆的潺潺。
裹珍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充盈著松针、腐叶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清冷气味。没有邻居窥探的目光,没有那些刀子般刮过脊背的窃窃私语,只有无边的寂静和纯粹的风声鸟鸣。
自打搬进这深山坳里的两间土坯房,她那颗悬了半辈子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实处,连带著连年纠缠的睡眠不好也消散无踪,夜里沾上枕头就著,一觉就到天亮。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被扑面而来的冷冽山气激得微微眯眼。薄雾如同流动的轻纱,缠绕著墨绿色的山峦。
她的目光穿过雾气,落在不远处那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冯老三背对著她,正弓著腰,將昨夜劈好的柴火一根根仔细地码放整齐。他只穿了一件洗得薄透的旧汗衫,深秋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作用。
精瘦的脊背隨著码放的动作绷紧又舒展,肩胛骨像两片蕴藏著力量的蝶翼。汗湿的布料紧紧贴在他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脊椎那条深陷下去的沟壑,几颗汗珠正沿著那条沟壑蜿蜒滑落,消失在汗衫下摆的边缘。
裹珍没有出声,只是倚著门框静静的看著。他码柴的动作有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每一根木头都摆放得严丝合缝,横平竖直。这份专註里透著一股子笨拙的认真,也是他独有的气息。
她看著他弯腰、直起、侧身调整位置,那汗衫的领口隨著动作歪斜了些,露出左侧颈项与耳根后一片异样的皮肤——顏色比周围更深,质地也显得粗糲不平。
裹珍心头微微一跳,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抬步走了过去。脚下的枯草和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冯老三动作一滯,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像是被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孩子,侷促又慌乱,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整理歪斜的领口,手指却不小心勾到了汗衫的破边。
“你怎、怎么起来了?”他结结巴巴,耳根迅速漫上一层血色,盖住了那片异常的皮肤,“天还、还早呢……”
裹珍没应声,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想遮掩的脖颈处。她走近了两步,伸出手,指尖带著清晨的微凉,轻轻拨开他汗衫那磨得起了毛边的领口。
指尖触及的皮肤,果然粗糲得惊人,像一块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厚皮革,与旁边正常的肤色截然不同。
冯老三整个人瞬间僵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喉结在紧张地上下滚动,像一颗卡在喉咙里的硬核。
晨光里,他脸上的胎记顏色似乎更深了些,衬得那片异常的皮肤愈发突兀。
“这……”裹珍的手指沿著那片皮肤的边缘轻轻滑过,那疤痕比她想像的更长,一直延伸到髮际线深处。
“老…老伤了…”冯老三的声音乾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好、好些年前……洞子塌、塌了……埋、埋了小半截……石头砸、砸的……”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著,不敢看她探寻的目光。
然而,就在裹珍准备收回手时,他却猛地抬起自己粗糙宽厚的大手,一把按住了她停留在他颈侧的那只微凉的手,將她的掌心紧紧压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
他的手掌滚烫,带著常年劳作的厚茧,力气大得惊人,裹珍的手被他按得微微发痛。
“早、早不疼了……”他急促地补充,声音抖得厉害,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真、真的……早好了……”他按著她的手,在那片粗糙的皮肤上笨拙地摩挲了两下,仿佛要向她证明这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死皮。
掌心下是凹凸起伏的坚硬疤痕,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裹珍的目光却有些飘忽,透过冯老三紧张得微微抽搐的脸颊,猛地撞进另一片记忆的碎片里——逼仄的房间瀰漫著劣质烧酒的刺鼻气味,男人通红的双眼,扭曲的咆哮,接著是玻璃镜面碎裂的刺耳尖啸,一块锐利的碎片擦著她的眉骨飞过,留下短暂却尖锐的剧痛和一道至今仍隱约可见的浅痕……
第二任丈夫那张被酒气和暴戾扭曲的脸,在眼前骤然清晰,又倏地碎裂开去。
同样是疤痕,一个来自坍塌的黑暗矿洞,带著求生的烙印;另一个,却来自枕边人无端的暴虐。
冰凉的寒意顺著脊椎悄然爬上,裹珍的手在冯老三滚烫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冯老三立刻感觉到了这细微的颤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鬆开了手,慌乱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满是做错事般的无措:“对、对不住!我、我不是……”
裹珍闭了闭眼,將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和翻涌的记忆强压下去。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復了平静,只是深处还残留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摇摇头,没再追问那矿洞深处的恐惧,只是轻轻拉起他汗衫的领子,將那道陈年的伤痕重新遮好。
“山里冷,多穿点衣服。”她的声音不高,带著山泉般的清冽。
冯老三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地带过,脸上紧张的红潮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驯服的温顺。
他用力点点头,像个得到赦免的孩子:“哎!我、我去加件衣裳!”说著,转身就往屋里小跑,脚步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趔趄。
裹珍看著他有些慌张的背影消失在土坯房的门洞阴影里,轻轻吁出一口气。山风捲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著旋儿,又归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