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天高云淡。襄王正带着小鱼儿、小慕倾,以及赵英如的一双儿女枝枝与枫儿奔跑嬉戏,放着纸鸢。小鱼儿边笑边退,不慎绊到石块,惊呼一声向后倒去。襄王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了她,“鱼儿小心!”
“谢谢石头哥哥。”小鱼儿站定,甜甜地道谢。
襄王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奇怪。论亲疏,枝枝才是他的亲表妹,可他心底就是不由自主地更偏疼小鱼儿几分。
不远处的水榭中,景熙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莞尔,向身旁的叶倾华调侃道:“幸而长生此刻不在此处,不然小石头明日怕是要多站一个时辰的桩。”
襄王自幼爱往镇国公府跑。那年,五岁的襄王趁大人不注意,偷亲了刚周岁的小鱼儿一口。当时便被黑了脸的安无恙以锻炼为由,愣是让他站了两刻钟的马步。自此之后,安无恙防襄王便如同防贼一般,确切的说是防别人家的小子像防贼一般,看谁都像要把他闺女拐跑的人贩子。
说来也怪,连一向清冷自持的云舒,似乎也被传染了。但凡是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包括他自己的几位侄儿在内,皆被他明里暗里要求,需离小鱼儿一丈远。
“那不至于,最多以考教实战为由,让慕倾好好指点小石头一番罢了。”叶倾华笑笑。小慕倾真的全面遗传安无恙,包括武学天赋。
景熙帝失笑摇头,默然片刻,忽而正色道:“明珠,你和长生,往后多照看小石头些。”
叶倾华心下一凛,“陛下”
景熙帝一摆手,打断了她,“此处没有君臣,只有兄妹,不必如此客套。”
叶倾华从善如流改口:“三哥”
她想劝景熙帝再等等,至少等襄王长大。可她一抬眼,便瞧见了他龙冠之下,那已悄然掺杂了无数银丝的头发,眼眶骤然一酸。她的三哥才三十五岁啊,自三嫂薨逝,这些年他究竟是如何独自一人熬过来的?
若易地而处,自己未必能坚持十年。劝诫的话到嘴边变成了承诺:“好!”
“明珠,小九和阿仪,你更看好谁?”景熙帝负手,沿着湖畔缓步前行。
“三哥这话可问住我了,”叶倾华跟在他身侧后半步,“九弟与八妹皆是万中无一的俊杰,我相信三哥心中自有圣断。”
“你呀”景熙帝无奈地回手虚点了她一下,笑道,“果真是历练得成熟老辣了,竟也学会跟朕打这官腔太极。当年那个敢拍桌和朕叫板的人呢?”
也不为难她,毕竟这问题怎么答都不妥。只低低叹了口气,似自语,又似说与她听:“朕在想,步子若一下子迈得太大,会不会根基不稳。”
这也正是叶倾华深深担忧之事。
八月,七十三岁的左相云太傅病重,景熙帝亲至府中探望,于病榻前密谈良久。
当月月底,两朝帝师仙逝。临终前,他紧紧拉着云舒的手,留下最后嘱托:“子谦,云家交给你了,莫让云家百年门楣,就此没落。”
景熙帝惜才,免了云家子弟丁忧。
九月,一场关乎选官的黑色交易被赵英如查出,牵扯甚广,六部及督察院均被波及,朝野震动。
也正是在这一年,朝堂迎来了新一轮的新老交替。许多老牌世家的重臣,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开始主动为家族中崭露头角的子弟让路,其中便包括左都御史王德等。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仅五十七、尚在壮年的户部尚书谢安道。眼看叶倾华早已三品,而与其同期的长子因自己的缘故,在外做了六年的知府,他心下一横,竟也递上了告老的奏疏。
谢烁、王约连升两级分别任户部左、右侍郎。
云舒连跳多级任吏部尚书,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年临月公主的诸多施政方略背后,皆有云舒运筹帷幄的影子。若非一直被云太傅压着,他早该升迁了。
叶倾华和赵英如的官职亦有变动。叶倾华擢升户部尚书,赵英如则晋为大理所少卿。二人的功绩政声摆在那里,纵有微词,也无人能说出半个“不”字。
后世史官论及此段,常感慨雍和二十一年那一榜的考生,不仅面临了史上最激烈的竞争,也遇上了最快的升迁之机。他们恰逢其时,遇上明君,那位看似仁厚,实则最为刚毅、处事最为公正的景熙帝。
又是一年冬。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素白之中,唯有街角巷尾,几株红梅倔强地探出头来,为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添上一抹艳色。
秦王府门前,马车刚停稳,侧妃严氏便撑着伞迎了出来,陪着笑脸,细语闲话。见他暗沉的脸色稍有缓和,她话锋悄然一转:“王爷,妾身那不真气的表弟,今年不过得了个同进士。本也是打好了招呼,却不想九月出了那档子事,如今还待职在家。王爷可否帮妾身想想法子?”
秦王闻言,倏地笑出声来。起初只是低笑,随即越笑越大声,直至眼角都迸出了泪花,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而悲凉。严侧妃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噤若寒蝉,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言。
想起昨夜,他与景熙帝如幼时那般,同榻而眠,卧膝长谈。从少时宫苑内的趣事,到彼此情感路上的坎坷,直到三哥蓦然抛出的决定。他愤怒的质问:“三哥,我到底输在哪里?”
景熙帝沉静答:“程之,你的优势在于你联合了半个朝堂。同样的,你的致命劣势也在于此。你,受制于人。”
他闻言不服气,如今
秦王止住笑,低声喃语,似是对严氏,又似是对自己宣告:“孤,输了!”
他挥退严氏,独自立于阶前,望向漫天飞舞的雪花,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最爱在雪地里堆雪人的女子。也不知,远在楚地的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抬脚向后院鹿鸣居走去,这里住着他的小女儿,是他自民间带回的女子所生,那女子与她有几分相似,曾是他最宠爱的妾室,可惜死于血崩。他明知是谁下的黑手,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加之对方家世显赫,竟连个公道都无法讨要。
小小的女孩见他踏雪而来,立刻丢下手中的布偶,迈着小短腿扑了过来,脸上扬起甜甜的笑容,两颊顿生梨涡,像极了那朵灵芝。
十二月初二,一道禅位圣旨炸响朝堂。
在位正好十年的景熙帝,宣布禅位于皇妹临月公主李仪,同时下旨,晋封秦王李行为摄政王,协理朝政。明言若帝王决策有失,摄政王可提出,交由内阁复议。此举并非出于对李仪能力的不信任,更多是为稳妥计,安抚以秦王为首的传统势力。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刚收到消息的太后勃然大怒,将茶盏掷于景熙帝跟前,“砰”一声碎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