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弯下腰,用还没抽条,像藕节般圆润白嫩的手臂环抱住竹筒,憋着劲儿使劲一提。她小脸微红,抱着竹筒,迈着小碎步,略显笨拙地挪向后院的鸡舍。
她费力地拉开笼门,用水瓢挖了一大瓢鸡食,哗啦一下撒在笼前铺着干草的泥地上。趁母鸡出笼,她熟练地猫腰钻进鸡笼,小手在角落的草窝里摸索,摸出几个尚带余温的鸡蛋。
接着谨慎地将鸡蛋拢在怀里,先送回厨房,踮起脚尖,将它们放进高处铺着厚厚干草的篮子中,再码放整齐。
最后把空了的竹筒拿到井边冲洗干净放回原处。
溪娘瞧见女儿,便伸手:“环儿,来,跟娘去请爷奶起身用饭。”
唐照环自打有记忆起,就住在这座二进的院子里。虽不宽敞,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
爷奶住在坐北朝南三间主屋的东侧,寡居的大娘带着琼姐住西厢,连带西头一间做厨房。自己和爹娘则住在东边的两间厢房。院子中央是一棵老槐树,虬枝盘曲,浓荫如盖,粗壮的枝条下还挂着爹爹亲手扎的简易秋千,是姐妹俩平日的乐园。
前院则种着一棵刚长成的枣树,那是爹爹和娘亲成亲那天种下的,如今枝桠已有些模样。枣树左边是李妈妈和张大爷每年年根,跟着爷奶回来结算时借住的屋子,门口挂着李妈妈惯常喜欢的靛蓝色粗布门帘。右边是柴房,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
溪娘走到主屋门前,理了理鬓角,这才抬手,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叩了叩门:“爹?娘?”
“起来了。”屋里很快传来奶奶中气十足的回应。
溪娘曾私下里跟唐照环提过,按常理,儿媳妇该伺候公婆穿衣起身。可爷奶都是勤快惯了的性子,手脚麻利,从打最先进门的大娘起就没让儿媳妇动过手,到了溪娘这里,自然也依老规矩。
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奶奶已坐在堂屋正中的大椅上,爷爷正弯腰系绑腿。
前天晚上老两口原本打算昨天吃完早饭就回田庄,毕竟庄子里离不开人。但耐不住溪娘再三恳求,说二郎明日怎么也该到家了,总得见上一面,这才决定多留两日。
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孙女很快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主屋大桌。
桌子依旧满满当当,只是那盘专门为喜日子准备的炒鸡蛋不见了踪影。唐照环的目光扫过桌面,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用过早饭,主家临时说来了贵客,人手不足,让爷爷去帮忙。
剩下的五个女人搬了小凳,聚在院子东墙根那片被槐树荫遮蔽的阴凉地里。溪娘手里拿着针线,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奶奶和琼姐拨着青豆,大娘纳着鞋底,唐照环则拿一把蒲扇,驱赶偶尔飞来的小虫。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自然围绕着东家长西家短展开。唐照环两辈子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心思早飘远了,只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
忽然“生病”两个字飘进了她的耳朵,唐照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专心听大娘眉飞色舞地讲述。
“这李大官人家啊,可真是邪门了。好好的天,不打雷不下雨的,他家老娘和娘子前后脚都病倒了。请了好几个有名的大夫,诊金花得流水似的,灌下去的药汤子怕有几大缸,愣是不管事。”
“哎呦!”奶奶手里的豆子差点掉地上,“莫不是什么传人的症候?你可谨慎着点,别往他家跟前凑,也别收他家的东西。”
经历过瘟疫的人,对此格外敏感。
“不传人,不传人,就这两个。”大娘连连摆手,“家里上上下下,老爷少爷,丫鬟仆妇,都好好的没事。你说怪不怪?”
“现在怎么样了?”溪娘也忍不住停下针线,关切地问。
大娘撇撇嘴:“听去过的大夫私下嘀咕,能熬过这几天就好了,要是熬不过啊……端午前就得办七七。”
“哎,这日子过的也真糟心。”奶奶长长叹了口气。
“我看啊,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俗话说,男人过了三十,就盼着升官发财死老婆。要是这次两个都一口气没了,李大官人肯定趁热孝,马上娶个如花似玉的二老婆。”大娘说到这,眼睛都亮了些,“这二老婆嫁过去又没有了正经婆婆在上头压着,只要把老爷伺候舒坦了,那日子,啧啧,自在着呢。”
看你那副羡慕的样子,不会是自己想嫁过去吧?唐照环腹诽,小嘴不受控制地溜出一句:“大娘到时候可以试试嘛。”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人家哪能看得上我。”大娘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浮上一层恼羞的红晕,没好气地摆手,“人家要的是水葱似的黄花闺女,我凑什么热闹。
要我说啊,小姑娘与其嫁给他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还不如直接嫁李大官人呢。二婚头不用准备那么多嫁妆,过去就是当家奶奶,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那才叫享福。”
唐照环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不好的预感,若真有机会,大娘不会想把琼姐嫁过去吧,李大官人可比大娘的年纪还要大上好几岁呢。
“哎呦,快住口。”奶奶脸色变了,手里的簸箕重重往地上一放,“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卖女儿嘛。哪个当爹娘的能狠下这心肠,造孽啊。”
唐照环深以为然地用力点头,没有忽略大娘脸上飘过的一丝愠色。
大娘也注意到了唐照环的目光,不敢朝奶奶发火,便把这股邪火全撒在了唐照环身上,狠狠剜了她一眼。
这种小事自然影响不了唐照环的心情,她眼皮一撩,目光轻飘飘地滑过,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院角的槐树,完美地将那不善的视线挡了回去,只留大娘自己憋一肚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