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照环看着大娘那副护雏的样子,心里倒没起什么波澜。大娘为人刻薄,目光短浅,但至少对琼姐的心实打实。
她自己的小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衣裳,几块粗饼,还有几个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装着宝贝黑膏的蚌壳。
出门前,溪娘把四人送到家门口,反复叮嘱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别冻着饿着。
她的肚子已有九月,越发沉重,这些天能不出门就不让她出门,所以只由爹爹陪着,送两个小娘子和大娘到了这里,然后再赶去县学。
“环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唐照环循声望去,只见三叔唐守礼急匆匆从街角跑来,不由分说,将两张刚出炉的芝麻饼塞进她手里,入手沉甸甸的。
“拿着路上垫肚子。”唐守礼喘着气,飞快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板,“喏,这个也拿着,万一有个急用。到了那边机灵点,别光顾着埋头做活,有事多寻王教习。”
“谢谢三叔。”唐照环心头一暖,捏紧了手里的东西和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三叔没正经收入,以在坊市帮闲为生,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跟唐照环家和解后,溪娘不时让他上门一同吃饭,尽管如此,这也几乎是他能拿出的所有了。
绣娘们按序站定,王教习清点完人数,确认到齐。
“都听仔细了。此番差事,非同小可。永厚陵乃帝后安寝之所,祭仪所用,一丝一毫都轻慢不得。到了地方,谨言慎行,只听吩咐,莫问缘由。手脚要快,眼睛要亮,心更要静。若有半分差池,连累的不仅是你自己,更是整个绣艺坊的脸面。”
王教习专门对着几个家境优渥的新绣娘说完了后半部分,威严宣布,“人都齐了,上车。按序坐好,不得喧哗。”
娘子们鱼贯登车。琼姐低着头,快步走向大娘指的那辆略新的车。唐照环则和其他两个助手一起,自觉走向那辆最显老旧的官车。
车厢里弥漫一股陈年的木头味和尘土味,长条硬板凳磨得溜光,坐上去硌得慌。其他两个小娘子早有准备,拿出厚实的软垫铺在凳子上,衣服袖子里藏了熏香,闻不到难闻气味,只有唐照环用人肉硬抗。
车子一动,木头榫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车厢跟着摇晃起来。
车队驶出县城,踏上通往永厚陵的官道,摇晃颠簸陡然加剧。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一沉,又重重弹起,车里的人顿时东倒西歪,惊呼连连。
“哎哟,我的腰,骨头都要颠碎了。”
“这破车,王教习就不能让车队慢些吗?”
唐照环紧紧抓住身下的板凳边缘,努力稳住身体。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屁股离座,胃里也跟着翻搅。她旁边的小娘子用一方熏了香的帕子死死捂住口鼻,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被折磨得不轻。
车子吱呀前行,卷起漫天黄尘。前后左右,有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拱卫车队。
唐照环闭上眼,现代平稳如飞的高铁,舒适凉快的轿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这北宋官道的现实砸得粉碎。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将思绪转到即将面对的差事上。
二十里的路竟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当天色大亮时,车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庄严肃穆,巨大的神道两旁,石像生沉默地矗立,层叠的宫殿依山而建,青灰色的殿顶充满压迫感,让初到此地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说话声都自觉压到了最低。
车队被引至陵区西侧一片低矮的附属宫殿群,此处专供前来服务的各色人等临时居住。
备用绣娘和各自的助手被安排在一间偏殿,内部比唐照环家还简陋几分,大通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角落里堆放些杂乱器具,空气中飘散淡淡的霉味,明显久未打扫。
王教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能听出赶路的疲惫,却依旧清晰有力:“所有人东西放下,即刻随我去查看祭礼所需绣品布置。手脚麻利些,贵人稍晚就到了。”
一路的颠簸早让娘子们筋疲力尽,此刻只想瘫倒。可王教习发话,众人只得强打精神,草草放下包袱,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随王教习,在两名陵区小吏的引导下,匆匆走向上宫的核心区域。
主殿阁外宽敞的广场上,有人正将祭仪所需的各种器物陆续从巨大的木箱中取出,有青铜礼器,香案,灯盏,各色祭服以及需要悬挂在特制木架上的巨大刺绣幡帐。
唐照环一眼就看到了幡帐。那是真正的宫廷御用级别绣品,即使离得远远的,也能感受到其用料之考究,针法之繁复和图案之庄严。
娘子们都被这皇家气象所慑,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王教习神情凝重,指挥众人按类分拣,逐件查验。
唐照环跟在琼姐身边,一边学着辨认绣品类别和针法,一边留神观察。她注意到王教习查验得格外仔细,尤其对那些祭服和大幅的幡帐,一寸一寸地捻过绣线,对着光线细看。
琼姐紧张得手都在抖,拿起一块桌围,半晌也看不出名堂。唐照环只得凑过去,低声指点:“姐姐看这锁边针脚,可有跳线?再看这银线,可曾磨损起毛?”
琼姐这才恍然,依言细查,渐渐上手。
王教习这边,正展开一面丈余长的黑白二色幡帐,动作猛地顿住。
她眉头紧锁,俯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幡帐侧下方,那是一条盘旋的五爪龙前爪,五个龙爪尖处以白色珍珠和黑曜石精心缀绣,此刻赫然沾染了片浅褐色的污渍,像是没处理干净的墨渍。
更棘手的是,污渍边缘的绣地丝线,因沾染污物后处理不当,竟有细微的撕裂破损。
龙爪污损撕裂,虽不如在龙睛等处那么要紧,可被贵人乃至被官家做起文章,后果依旧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