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脸上放出奇异光彩:“隔壁县李大官人,你们知道吧,顶顶殷实的人家。原配娘子和老娘上个月没了,家里缺人主持中馈,想趁着热孝续弦,寻个知根知底,性子柔顺的填房。”
“填房”二字,她咬得格外重。
“李大官人说了,聘礼丰厚,不要嫁妆。他三叔人面广,认得李大官人府上管事,已经答应过两日就派人过来相看。”她用力摇琼姐的手臂,“你给娘争口气。过了门,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看那孙婆娘还敢不敢斜着眼睛瞧咱们。”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饭桌上死一般寂静。
琼姐的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唐守仁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色铁青。
“大嫂你糊涂。”他素来温和,此刻声音充满怒意,“琼儿才十四,那李大官人比我哥年份还早,传出去,我唐家的脸往哪搁。”
溪娘也急了,连忙温言劝道:“是啊大嫂,使不得,日子艰难咱们一起想法子,你卖女儿,不,做填房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琼儿在绣坊好好学,将来未必没有好出路。”
“出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指着溪娘和唐守仁骂道,“你们两口子恩爱,守着环丫头过安稳日子,肚子里还踹着一个,哪里晓得我们孤儿寡母的苦楚。没有靠山,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绣花能绣出个金山银山来?能挡得住恶邻欺辱?”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填房怎么了,那也是正头娘子。总好过在这破屋里,跟着没用的娘,受人白眼,吃了上顿没下顿。守义啊,你睁眼看看,不是我心狠,是这世道逼得我没活路了啊。”
眼见大娘撒泼,哭嚎声震得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溪娘眼角余光瞥到唐照环,生怕吓着孩子,更怕她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
她捂住心口:“哎哟,环儿,娘心口疼,馋那后院老桃树上的酸桃了,你去摘几个来,要顶上被日头晒得最红最透的那几颗。”
娘您都八个月的肚子了,早过了嗜酸的月份。
唐照环抬起眼,看了看娘亲递过来的眼色,明白了她的暗示,乖巧地放下筷子,应了一声:“哎,我这就去摘。”
小小的身影跳下凳子,掀开门帘离开。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唐照环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枝繁叶茂的歪脖子老桃树。树梢上,几颗半青半红的桃子,在昏黄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走到墙角,熟练地搬来几块垫脚的石头,小小的身子灵活地攀上树干,朝着枝头爬去。
枝桠晃动,几片叶子簌簌落下,她的手,稳稳地伸向了那颗看起来最饱满的酸桃。
她刚摸着桃,正待用力一拧。
冷不丁,钱家那扇对着桃树的大窗户被猛地推开。
“挨千刀的小贼,敢偷老娘的桃。”尖利刺耳的叱骂在耳边炸响,正是钱贵的婆娘孙大娘。
她胖硕的身子堵了大半窗口,吊梢眼瞪得溜圆,动作快得惊人,骂声未落,人已经像颗点着了引信的炮仗,手里抄着一根足有丈把长的晾衣竹竿,冲进自家后院。
“小贱蹄子,给我滚下来。”
孙大娘手里的竹竿带着风声,恶狠狠朝着还攀在树杈上的唐照环戳了过去。那架势,哪里是赶人,分明是要把人捅个对穿。
唐照环吓得魂飞魄散,她这十岁的小身板,挂在树上本就摇摇晃晃,哪还顾得上桃子,慌忙手脚并用往下溜。可那竹竿来得又急又刁,她身子刚挪开半分,硬邦邦的竿头狠狠怼在她小腿肚子上。
剧痛传来,她登时失了平衡,像只断了线的纸鸢,惊叫着就从一人多高的树杈上栽了下来。万幸树底下泥地松软,又刚浇过菜,她只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可手里死死攥着的那颗酸桃滚出老远。
身上火辣辣钻心疼,心里惊吓委屈,唐照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又尖又亮,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唐家堂屋里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呼啦一下全涌了出来。
后院顿时挤满了人。唐守仁一眼就看到自家闺女坐在泥地里,小脸糊满眼泪鼻涕,裤腿上沾着清晰的泥印子。
溪娘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检查她的身上四处,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的儿啊。”
大娘叉腰指着孙大娘就骂:“好你个泼妇,敢打我唐家闺女,反了天了。”
“孙氏,你想杀人吗。”唐守仁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孙大娘杵着竹竿,站在两家后院那道之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篱笆旁,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把胸脯挺得更高:“敢偷我家的桃,我打她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