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的水,浑浊地打着旋,呜咽着向东流去。
那呜咽声,却完全被另一种声音彻底淹没了——那是十万个喉咙里迸发出的、凝聚成实质的、贪婪而狂热的嘶吼,如同滚烫的铁流,冲撞着,翻滚着,狠狠砸在乌江岸边狭窄的滩涂上:
“人心皆背楚,天下已归刘!汉军囤垓下,要斩霸王头!杀!杀!杀!!”
声音层层叠叠,直冲九霄,震得浑浊的江水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岸边枯黄的芦苇瑟瑟发抖,伏倒一片。
矛戟如林,密密麻麻,森冷的寒光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铁幕,反射着初冬惨淡的日头。
汉军的大阵,厚重得如同移动的山峦,甲叶碰撞的哗啦声、粗重的喘息声、战马不安的响鼻声,汇成一股令人骨髓发冷的巨大噪音,沉沉地压向滩涂中心。
那里,只立着二十九骑。
二十八骑玄甲残破,血染征袍,连胯下的战马也喷吐着带血沫的白气,四蹄深深陷入被无数人践踏过的、混合着暗红血块的黑泥里。
他们紧紧簇拥着中心那个身影,如同拱卫着濒死的山岳。
项羽勒马立于最前。
他太高大了。
八尺有余的身躯,即便骑在神骏的乌骓马上,也如鹤立鸡群,仿佛要将这灰蒙蒙的天穹都顶破。
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霸王无上威严的玄黑重甲,此刻布满了刀砍枪刺的深痕,好几处甲片翻卷,露出下面被血和汗浸透、紧紧绷在贲张肌肉上的里衣。
血——敌人的,自己的,早已分不清——一层层覆盖上去,凝结成暗红发黑的硬壳,让他整个人如同一尊刚从血池地狱里捞出来的魔神塑像。
他微微侧着头,那双传说中的重瞳,正缓缓扫过眼前这无边无际、望不到头的汉军大阵。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不是传闻,是真的!
眼眶深邃,两颗瞳孔!
左眼深处,一点熔金般的炽烈光芒幽幽燃烧;右眼深处,则是一抹凝固血痂般的赤红!
此刻,那双重瞳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漠视蝼蚁般的冰冷,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睥睨天下的狂傲。
目光所及之处,前排那些正狂热嘶吼的汉军士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吼声戛然而止!
脸上的狂热瞬间冻结,化作无法掩饰的惊惧和茫然。
前排的刀盾手,握着盾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冰冷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厚重的盾牌和甲胄,直刺入他们瑟缩的灵魂深处。
一股无形的寒气,竟比江边的朔风更刺骨,顺着前排士兵的脊梁骨猛地窜起,让整个汉军前阵的喧嚣硬生生弱了三分。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项羽紧抿的、同样染满干涸血迹的唇边逸出。
这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十万大军的嘈杂,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前排汉军的耳朵里。
“斩霸王头?”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沫的铁块砸在泥地上,“凭你们这些土鸡瓦狗?也配?!”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胯下神骏的乌骓马,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痛苦嘶鸣!
它早已伤痕累累,巨大的马身上布满了箭伤刀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油亮的黑毛不断滴落,将蹄下的泥地染得更深。
这声嘶鸣,是剧痛,更是被主人那滔天战意彻底点燃的疯狂!
一人一马,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
没有多余的命令,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无需传递,他身后那二十八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楚军死士,如同心有灵犀,同时爆发出沙哑决绝的吼声,紧紧追随那道黑色的闪电,义无反顾地撞向前方那无边无际、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铁壁刀山!
二十八骑,如同一柄染血的锥子,而项羽,就是那最锋锐无匹、一往无前的锥尖!
“放箭!快放箭!拦住他!”汉军阵中,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裨将声嘶力竭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那重瞳扫过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
嗡——!
凄厉的破空声骤然撕裂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