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了七年的刺客,只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偷偷摸摸地抹人脖子,没跟人在太阳地里光明正大地对抗过,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况且打仗并非小事,上了战场,打起仗来,死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孤也没想过,有一天,孤能成为一国之君。”殷禅跟他将心比心,把话敞开了说,“孤七岁的时候被先帝扔到了郢州,孤坐着一架缺了个木轮的牛车来的,到苍凉山的时候,山路崎岖,牛车颠簸的厉害,孤掉下牛车,差点摔死。从孤到郢州的那一天开始,孤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一共一百一十七次刺杀,孤甚至不知道这些年,孤是怎么活过来的。可孤就是活下来了。南山,孤愿意信你,愿意给你机会。你愿不愿意信一次你自己?”
殷禅往桓秋宁的手里塞了一个虎符,桓秋宁用手指一搓,竟然搓掉了一块泥。
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个泥巴做的虎符!
殷禅惨淡地笑了一下,“别嫌弃,孤只有这个。真正的虎符不在孤手上,你要想拿,你得去找董明锐。”
说了半天,原来殷禅是要桓秋宁去替他拿虎符。
虽然殷禅说这番话是带有目的,但是桓秋宁还是听出了他的几分真心。
“行啊,我就是个跑腿的,给你们卖命的。”桓秋宁咧嘴假笑,点头应下了。他转头看向沉默许久的谢柏宴,问道:“那谢柏宴呢?泥菩萨穿得了袈裟,穿不了盔甲么?谁人不知,泥菩萨可有一身好本事呢。”
谢柏宴谦和地笑道:“泥菩萨出不了庙宇,我也出不了皇城,顶多去营帐里打肿脸撑胖子,拿着兵法,对着沙盘,纸上谈兵罢了。”
桓秋宁觉得谢柏宴这个人真神奇,眉眼与殷玉有几分相似,可脾性却像照山白。
他也像一块白玉。不同的是,照山白是通透无暇的暖玉,而他是含了棉絮的冷玉。
“行啦,这破殿我是也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啦!”桓秋宁捏着鼻子,揽着谢柏宴和殷禅,乐呵呵地问道:“病秧子,泥菩萨,咱吃酒去罢!”
走之前,桓秋宁给老太监阖上了眼。
低头的时候,他在老太监的半敞的胸口处发现了像树根一般的黑紫色毒纹。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倏然抬头看向殿外的一棵老树。
老树上,一只红眼的乌鸦歪着头,笑着冲他叫了两声。
又是铜鸟堂的人,阴魂不散!
桓秋宁冷笑着,反手扔出一把刀刃,正中乌鸦的心口。他走过去,把毒药撒在乌鸦的尸体上,看着脚底下的乌鸦一点点腐烂,心里想着一句话:
“无论你走到哪里,铜鸟堂的人都会像鬼一样缠上你,永远地纠缠着你……”
楚歌起(三)
郢荣的京都也就是原本的郢州,殷禅把郢州最富庶的一块地圈起来建了皇城,又在皇城中最容易逃跑的位置建了个纸扎似的王宫。
建皇城劳民伤财,想要把皇城建的气派,就等往上面砸金子,快竣工的时候国库里的金子已经快被吃干净了,加上这些年郢荣水军不断扩军,军饷累积起来也是一笔巨款,等到殷禅修建王宫的时候,国库里就只剩下了仨瓜俩枣。
早些年殷禅潜心修道,对各州郡的奇珍异宝不感兴趣,真金白银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修建王宫的时候他只对匠人们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的王宫一定要跟上京的皇宫迥然不同。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单纯是因为他怕梦魇,想睡个安稳觉。
要说这京都之中最奢华、最气派的阁楼当属临江楼。它坐落于京都最繁华的云霓大街上,还是修仙的道长口中的风水宝地。站在望江楼的楼顶,向北能望见清江,向西能看见苍凉山,向东还能瞅见海港。
三人在日落时分进了临江楼。
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身上的衣料如江上云雾一般轻薄,知道这三人必是贵胄,便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包间。
殷禅坐在靠里的位置,背靠雕花木窗,窗外是云雾缭绕的苍凉山。他垂眸扫了眼茶杯,用杯盖抿去了杯角的茶沫。
出了王宫,殷禅的气色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精气神也提了上来。他的眉眼属于剑眉星目那一挂,骨相凌厉,眉如墨裁,斜飞入鬓,唇薄而锋,周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
但是他常年泡在苦药汁里,皮相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苦涩,如秋风扫残花,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却不似寻常贵胄那般养尊处优的白,而是清冷的苍白。
他像极了一味毒药,名为“枯荷”。
残荷本无毒,奈何寒霜伤花痕。
五年前,桓秋宁初次见到殷禅的时候,他虽然半死不活,却没有这般憔悴。桓秋宁打量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他在边塞的往事。
桓秋宁品了一口茶,抬头问:“这是什么茶,怎么茶味这么淡。”
“此茶名为‘远岫疏香’,是琅苏的名茶。”谢柏宴翻盖品茶,答道,“春日宴那日,望苏楼里的茶,就是这种茶。”
桓秋宁一口饮了半杯,咂摸了一会儿,摇头一笑:“没尝出来。我去琅苏待了好些日子,茶没喝上几口,桑落酒倒是喝了不少。你们不懂,佳人在侧,美酒相伴,只有这般,才能尝出来人生的滋味。不是说来吃酒么,怎么喝起茶来了!”
“小二,拿酒来!”桓秋宁叫人端来了两壶酒,他趁店小二倒酒的功夫把临江楼扫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便舒下心,握住了酒樽。
殷禅闻了闻酒香,悠然一笑,道:“南山,你还记得么?在边塞的时候,咱们被土匪捉了去,蹲在一个茅草屋里头。土匪不给咱们吃,不给不给喝,倒是日日给咱们仍两壶酒。那时候我说,咱们要是能活着逃出去,我要请你吃这天底下最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