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朝计划”自凌霄宝殿颁布那日起,便如同一块蕴含万钧之力的天外巨石,轰然投入青阳帝朝这片浩渺的湖泽之中,在其境内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阶层激荡起层层叠叠、深远不绝的涟漪。相较于牵动利益命脉、注定波澜壮阔的经济统一,以及首指人心信仰、必然伴随着观念剧烈碰撞的信仰统一,文化统一的推行,表面上看去最为温和,不具有即刻的破坏性。然而,它却以其春雨润物、无孔不入的方式,最先也最为广泛地触及了帝国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的每一个角落,轻柔却又坚定地撩拨着深植于血脉与文化基因中的那根神经。
神都学院,这座帝国学术与智慧的圣殿,在战火平息后并未陷入沉寂,反而每一扇窗棂都透出明亮的灯火,彻夜不熄,犹如黑暗海面上指引方向的灯塔。以往那些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或潜心钻研玄奥功法与天地至理的大儒、语言学者、历史学家们,此刻正围坐在一张张巨大的沉香木书案前,时常为了一个音调的取舍、一个笔画的增减而争论得面红耳赤,声震屋瓦。书案之上,早己被堆积如山的卷籍所淹没——那是从帝国各州郡紧急调集而来的方言志、音韵谱、古老的地方古籍、乃至流传于市井街巷的民间话本小说。
他们肩负着一项空前紧迫而伟大的使命:奉丞相李铁与newly成立的教化监之严令,以陛下旨意中明确规定的“神都官话”发音体系为根基,以那本神秘莫测的《战魂录》辅助推演、优化出的最简洁、最高效、最利于传播的语言结构为核心框架,广泛吸收帝国南北东西各大主流方言中的音韵精华与表达共性,去芜存菁,编撰出帝国未来唯一的语言标准——《青阳正韵》,以及与之配套的文字规范——《青阳正字》。
“此音过于古拙拗口,民间早己鲜用,当弃!”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儒,指着文献上一个生僻的发音,斩钉截铁地摇头。
“此字笔画繁琐至极,足足有二十余画,极不利于蒙童习写与快速传播,必须简化!”另一位戴着水晶镜片、目光锐利的中年学者,指着某个复杂无比的古体字形,提出大刀阔斧的修改方案。
《战魂录》无声地悬浮于议事厅中央的半空之中,散发着温和而神秘的微光,书页无风自动,将学者们每一句争论、每一个提议都瞬间吸纳,进行着浩如烟海的模拟推演与优化组合,不断提供着超越人脑极限的数据支持与最优解建议。这己不仅仅是一项学术工程,更是在打造一把能够开启亿万人心智、消除千年隔阂、凝聚国魂的文化钥匙,其意义深远,关乎国运。
几乎就在《青阳正韵》与《青阳正字》初稿艰难诞生的同一时间,帝国庞大而高效的行政机器开始围绕着这项新国策全速运转。诏令通过军魂柱网络与快马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西方。各州、郡、县的治所,原本用于张贴朝廷告示的广场、官衙前的开阔空地、甚至是确保安全的军魂柱光芒所能稳定照耀到的区域,都在官府的组织下,迅速搭起了简易却结实的竹木棚屋,或清理出平整的场地,挂上了统一制式、写着“官定启蒙学堂”六个标准字的木牌。
首批承担起教学重任的“先生”,成分复杂却意义非凡——他们是由略通文墨的低阶吏员、因伤退役却识文断字的老兵、以及地方上那些家境贫寒却渴望出人头地的年轻学子临时充任。他们手持刚刚由六百里加急快马送达、纸张上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正韵》《正字》简化版教材与教学指南,怀着几分忐忑与巨大的使命感,面对台下形形色色的“学生”,开始了或许是他们人生中第一堂,也是改变帝国未来的第一课。
“天——地——人——日——月——星……”教书先生们努力模仿着教材上的音标,用着略显生硬、却尽可能标准的“青雅正音”,一字一顿,极其缓慢地念着。
台下,坐着的多是衣衫褴褛却眼神清澈的孩童,以及少数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人。他们跟着先生的节奏,咿咿呀呀地模仿着,发音古怪而稚嫩,眼神中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新奇与渴望。学堂外围,则挤满了更多前来围观的百姓,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声中充满了好奇、疑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在神都及其周边辐射的核心腹地,得益于天然的地理与政治优势,政策推行相对顺利。人们对帝都怀有天然的向往与敬畏,且本地方言与“神都官话”基底相近,学习难度较低,民间自发性的学习热情较高。常常能看到下了学堂的孩童,兴奋地跑回家中,用刚刚学会的、还带着奶腔的标准音向父母炫耀地问好,无形中成了深入千家万户的第一批“小小传道者”。
然而,青阳帝国疆域何其辽阔,文化谱系何其复杂。越是远离神都政治文化中心的偏远地区,尤其是那些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方言独特的区域,民众的反响便越是复杂多元。
在一些水陆交通要冲、商业往来较为频繁的城镇,嗅觉敏锐的商人们最先意识到统一语言文字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商机——这将极大降低跨地区交易的沟通成本与契约风险。他们往往主动督促自家子弟,乃至铺中的伙计、学徒,必须进入学堂学习,甚至私下聘请教师。
某些地区的百姓则抱着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私下议论:“学学也没坏处,朝廷让学,那就学吧。至少以后出去闯荡,能听懂官话,看明白官文,不至于吃亏上当。”
但更多的地区,则是因千百年来形成的语言习惯与文化认同而产生的天然惰性与抵触情绪。田间地头,常有中年农夫一边劳作,一边抱怨:“这舌头都快打结了,也学不会那京城腔调,忒别扭!”村头老树下,更有老者摇头叹息,固执地认为:“咱这土话说了几辈子了,又亲又顺耳,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为啥非要改?”
学堂之下,教师们用标准音教学,学生们在课堂上跟着念,一旦下课,窃窃私语间流淌的,又迅速变回了熟悉的地方乡音。
深居宫禁的林浩,虽不可能亲至帝国境内的每一处乡村学堂,但他那日益强大的神念,却通过遍布帝国的军魂柱网络构建起的无形感应,以及与其神魂紧密相连的《战魂录》,宏观而清晰地关注着这项浩大工程的每一点推进。《战魂录》的书页之上,正不断生成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数据洪流:各郡县启蒙学堂的开设数量与分布图、每日登记在册的就学人数变化曲线、基础字词的总体掌握速率波动、群体语音模仿的平均相似度百分比……这一切都以一种近乎天道规则的方式,冷静地呈现着文化统一战略的推进进度与成效。宏观来看,数据曲线总体稳健向上,彰显着国策的威力,但细察之下,其间的波动与阶段性平台,也无疑揭示了推广过程中所遭遇的无形阻力与反复。
然而,数据的波动尚在预料之内,真正的挑战很快以更尖锐的方式呈现。
就在政策推行约一月之后,一份通过军魂柱加急传来的奏报,跨越千山万水,被火速送到了丞相李铁的案头。李铁展卷一阅,面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持此奏报入宫,呈报至林浩面前。
奏报来自帝国南方一个多山贫瘠之州的郡守,言辞急切,甚至带着几分惊慌:郡内数个深居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大型村落,在当地极具威望的族老带领之下,竟公然联合起来,抵制“启蒙学堂”!他们不仅封闭了村口,以粗木巨石设置路障,拒绝任何官府指派的官员和教师进入,更聚集村民,高声宣称“祖宗之言不可废,外人休想改我乡音,易我文字!”当地学官带着差役前往劝说,非但无效,竟被情绪激动的村民以锄头、猎叉等农具器械暴力驱逐,险些发生伤亡,教学推行在该地区己彻底陷入停滞!
这绝非孤立的偶然事件,它更像是在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终于冲出的第一朵汹涌的浪花,是第一块被悄然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清晰地预示着文化统一这项看似温和的国策背后,所必然要面对的、源自千年传统与地域认同的顽固而强大的阻力。
李铁手捧奏报,眉头紧锁,看向御座之上依旧沉静的年轻帝王,声音沉重:“陛下,这……南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民风彪悍,且极其看重乡音传承,此事若处理不当,恐引发连锁反应,甚至……”
林浩的目光扫过奏报上那些刺眼的字句,眼神沉静如深潭,并无半分意外之色,仿佛早己等候多时。他只是轻轻将奏报放下,指尖在龙案上敲了敲,淡淡道:“意料之中。文化之根,最深最韧,非一日之功可易。晓之以理,若其闭目塞听,便需示之以威,再辅之以利。传令于该郡郡守,朕,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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