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像某个寻常的阴天,迎着清早的淡淡的日光,李娥喂了狗扫了院子,带好手机把车骑出去,昝文溪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停下,昝文溪一边走一边从衣兜里掏东西,是十五块钱。
“今天,吃面。”昝文溪阔气地把钱递给她,在转弯之前,把脑袋搁在她肩窝。
昝文溪矮她一点点,靠上来正好,上市场的那条路又宽又长,水泥抹得平滑。
李娥说:“靠上来睡会儿。”
其实要是睡,不如跑去后面车斗里盖着被子晒着日出,昝文溪就抓着她衣服,把脑袋落在她肩窝,曲着身,怎么看也不太舒服。
这回先去吃面,要了两小碗面条,也就十块钱,她悄悄对老板打手势,给昝文溪加了个鸡蛋,挑了张油腻的小红桌坐下了,矿泉水瓶剪开的筷子笼里抽出四根,再抽点薄薄的纸巾擦洗着,老板提着一壶热烫的面汤放在客人桌上,昝文溪就站起来去要面汤了。
还没吃上半口,昝文溪倒了一大碗面汤先喝,李娥说这是稀释胃酸,对消化不好,昝文溪说这样先喝再吃,容易吃饱,而且早上起来有点冷,喝点面汤暖暖身子。
两碗面条,有鸡蛋的是自己的,昝文溪能够看出区别,虽然没念过小学,但价格是知道的——可李娥只花了十块,李娥总是暗地里想要对她好,暗地里就把她赢了,她用筷子把鸡蛋公平地夹成两半,分了一半过去。
李娥说:“鸡蛋吃多了,不爱吃。”
“快点。”她催着,李娥笑了下,一碗面都没动,先给她捞了一筷子。
“我吃不动,本来就吃得少。”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面吃完了,李娥出去骑车,昝文溪忽然扭过头跟老板说要不要咸菜,我们自家腌了点咸菜可好吃可好吃了,老板说用不着,自己店里的都是自己腌的,犯不着上外头买去。
初次尝试失败,她跟在车后,往前循着摊子看,买了鸡蛋,买了西红柿,买了一大兜子火锅底料,买了十块豆腐,还有点其他,杂七杂八地装了半车,悠悠哉哉地往回走。
这回李娥换了条路,以免再撞见赵斌。
有惊无险地回到有德巷,大老远就看见中学生提着泔水桶,不情不愿地帮忙做家务,李娥笑着问他:“几时开学了?”
“快了。”中学生含糊地回答。
“一会儿回去就做饭,你今天晚点来,十点就行啊,”李娥停下车叮嘱,热心地从塑料袋里翻出买的麻糖递过去,“吃点,吃点。”
中学生摇头说不吃,拎着桶飞跑回家了,昝文溪没见过他这么有精神头的样,拽了下李娥的袖子,李娥把麻糖给她,昝文溪接过,把塑料袋扎紧,往后面放,一口也没吃。
看了这么多天,她得出自己左眼的规律,从地府里走一遭,真的开了神通。
毛玻璃一般的视野下,晃荡着坏人的影子,坏人是一片黑,好人是一片亮,世界总是昏昏黑黑的,她是不栓链子的狼狗甜甜,冲着别人咬——她在李娥看不见的地方对中学生怒目而视,有些人年纪小,像姜一清这样的就黑得纯粹一点亮光不占,姜二楚是灰蒙蒙的,而中学生程梓涵把墨水真正读到肚子里去了——越来越黑的一肚子坏水,她看不懂对方酝酿什么。
家里院子里热气腾腾,葱花蒜末在热油里滋啦滋啦地爆发出激烈的香味,李娥舍得放油,知道卖力气的人没有油水不肯吃,也觉得不香,一桶一桶油储存着,又见了底,昝文溪说去南房取。
她进去找,李娥把杂物堆放得很有条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空做这些,她一眼看见了四五桶胡麻油和花生油并排挨着,旁边是铁炉子的烟筒两节,立在炕上。
她拎起一桶油,狼狗甜甜就叫了起来,她贴着墙听见中学生拖沓的脚步,他已经来惯了,不用李娥招呼,自己就找了折叠凳坐下,坐在甜甜咬不到的位置。
她进门时,没把南房的门关上,就从这细小的一条缝里打量中学生。
李娥笑着招呼,在院子正中炒菜,还问他喝不喝酸奶,中学生摆摆手说不喝,脸上就带着笑,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昝文溪角度很偏,看不清屏幕上是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花生油,把门缝拉开一点,窥探中学生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先是像微信一样但又花里胡哨的界面,随后一闪,中学生用手机十分娴熟,手指头轻轻一拨,画面千变万化,昝文溪跟不上。
但画面很快就停了,她看出那是照相机,中学生隐蔽地把手机放在胸口,抬着角度,连她也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李娥被拍下了——
她拎着油桶走了出来,故意去抢他的手机,狼狗甜甜给她造势,在后面叫得很凶,她抡动大桶油就像挥舞开山斧头,要把程梓涵劈成两半,砸成肉泥。但对方护住手机却不是护住脑袋,被她用胳膊肘打了一下也只是捂住手机跑。
她放下油桶去拽他:“你,你照她干什么,你干什么——”
她扯住了程梓涵的袖子,对方像条泥鳅似的往后挣扎,胳膊一缩,身上的运动服就给扯下来了,很有壁虎断尾的气势,把运动服甩开,里面还穿着背心,也不嫌冷,慌不择路地撞在门上,在昝文溪抓住他之前冲到门外,躲进了自己家里,傻子怎么拍门他都不开。
李娥慌乱地追出来,昝文溪把运动服扔在地上,气愤地说:“他用照相机,照你,我都看见他了!”
昝文溪的猜想得到印证,这中学生果真没憋好屁,只是她想不出拍照能怎么害李娥,她对科技的想象力有些匮乏,张牙舞爪半天,李娥说没事。
“没事?”
“就照我一下,能怎么……”李娥劝着她,把她拉进屋子里,把门闩上了,拎起油往油壶里倒。
“我不喜欢这样,你也没同意,他就偷偷摸摸的!”昝文溪想起那天吃麻辣烫,抬眼看看李娥,“你照我的时候,会跟我说。他偷着做,我觉得不好。”
“没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场面,我也不是没穿衣服,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做个饭,他拍就拍了。”
李娥有一张漂亮脸蛋,出门被人照几张也不算太意外,虽然心底里有些不痛快,手机在人家手里,她发现不了,如果不是昝文溪揭破,可能这张照片就算发到网上她也刷不到——她能刷到的那些,无非是做饭,开店,村里又怎么样了,电视剧电影解说,跟中学生不在一个世界。
“不给他吃饭了,晚上跟他妈告状!”昝文溪说。
李娥笑了下:“都是邻居,算了。”
这个算了,把李娥高度概括了,昝文溪听出李娥从前受过不少这样的摸不着的欺负,朦朦胧胧的,你很难说是什么具体的伤害,没人过来抽李娥两个大耳刮子,但就像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是一种精神上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