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门把,她转过身,昝文溪在里头又说:“奶奶,我本来就是该早点死了的人,您救了我,就是您把我的命都拿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坐在这儿,我再也不出门去了。”
奶奶说:“你跟我恼,你就跟我恼是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天天死啊活啊的!”
昝文溪闷着头不吭声,奶奶说了一些李娥的不好,同性恋的不好,她当然知道,她从徐欢欢那里听见了李娥的流言,从所有人身上知道同性恋的龌龊,要是说话的是别人,她扭头就走,可说话的是奶奶,她怀着气,软绵绵地犟嘴,被动妥协,消极抵抗,坐在板凳上咯噔咯噔地晃荡,奶奶坐在炕上指着她鼻子骂,猫蜷缩在被子旁边,警惕地盯着她们两个。
奶奶说:“怎么不说话?我稀罕你天天坐在这里?我是要你好好想一想!”
昝文溪:“我想清楚了。”
她低头拖了拖凳子,声音低沉:“反正我就要死了,我该报的恩没有报了,到时候把您再气折寿了就不好了,您说怎么,我就怎么吧。”
昝文溪说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对阴阳怪气这事不算擅长,但就这么有一说一,还是显得像赌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奶奶说自己早就死了这事儿,这叫什么事呢?奶奶还给她畅想未来呢,她已经是个没未来的人了,要是跟奶奶说,后面连日子也没办法过,奶奶这人一定会求医问药的,说不定还要跟王六女低头,剩下的时间只用来徒劳地延长寿命了。
这话一说出来,奶奶一直没放下的胳膊甩得更直了,指着她气得没说出话,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昝小鱼伺机往外窜了一步,又被李娥堵住了。
李娥陡然出现,脸上冻得发红,昝文溪惊愕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
李娥走过来二话不说,先挑旺了火炉。奶奶一声未吭,看着李娥进来的动作,收起胳膊,把手压在大腿下取暖,垂着眼不看任何人。
就是听了昝文溪的混账话,李娥也没见生气,只扭头责怪说:“怎么不跟奶奶说你那件事?”
昝文溪嗫嚅着,从鼻子里长长出一口气。
奶奶掀起眼皮看看是“哪件事”,发觉昝文溪把嘴巴闭得很紧,斜眼看看李娥:“来下聘了?”
有时候跟昝文溪说话很憋气,就是傻子的心思憨直,好的时候也是好,不好的时候也一点儿也不会遮掩,也不懂阴阳怪气,也不懂弯弯绕绕,有秘密就憋着,有心事就写在脸上,每句话都劈头盖脸大开大合,力道很足,她年纪大了,招架不住。
跟李娥说话就省心省力,李娥很少反抗,但你知道她听得懂,她明白隐藏的这些意思。
李娥描了眉,涂了口红,显出气色很足的样子,却暴露了李娥本身气血不足身体虚弱,可李娥干活又蛮干硬干,不知道哪天就会病倒在地上,这会儿屋子里暖和了,脸却发白,硬撑着个笑,细声细气的:“我没别的什么,您要多少,我凑一凑。”
李娥很少有这样不要脸的时候。
奶奶回敬她:“八抬大轿有没有?”
“有个电动车。”
奶奶不说话了,李娥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登门来讨她的傻子,傻子低头扶起板凳,在中间不吭声,不偏左右地公正。
“你是女的。”奶奶撕破李娥勉强撑起来的厚脸皮,慢腾腾地挪在地上,这对话也没办法继续,她不打算跟李娥好好谈谈,谈什么谈?是女的就不行,她不开明!
“我给您养老。”李娥又说了这话。
昝秀贞真是不懂,这养老难道是个多大的筹码,值得李娥三番四次地强调?她老得非得别人照顾才行?还是说李娥就盼着她生一场大病,好显出李娥的重要性?
可这话叫昝文溪激动得嗓子都拔高了:“你……奶奶——”
转过头来哀求她了:“奶奶,我爱她。”
昝秀贞刚要生气,可她意识到“养老”好像是个非常关键的词,李娥就不提了,连昝文溪听见这话也面色大变,甚至露出高兴的表情,怎么?难道李娥是个刻薄人,跟昝文溪在一块儿本来是要抛掉她这个老太婆的?
想想也觉得不符合常理,“养老”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这是个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昝文溪简直没脸没皮到了极致,张口就是爱来爱去的——算了,昝文溪懂得什么是爱?天天抱住她亲来亲去,奶奶我爱你,简直是……
“我用得着你养老?”
“是用不着。”李娥抿住嘴唇,半晌,才吐出个有点释然的笑,好像李娥之前都没这么张扬地笑过,在嘲笑什么,昝秀贞盯着她的表情,看李娥说出这句真心话后还说什么。
反而是昝文溪跳起来,软趴趴地哀求:“用得着,用得着。”
用得着什么?
昝秀贞越来越不懂了,她细细地琢磨,昝文溪已经来拽她了,奇怪,李娥不给她养老,昝文溪该去拽李娥才对,为什么来拽她?好像养老这事儿的决定权在自己身上似的!
“拉我干什么,你松开,你让她出去,我用不着——”
“奶奶,我就要死了。”
“你犯得着又要死要活的吗!”昝秀贞终于彻底恼火了,她抄起扫帚就要教训她张口要死要活的傻子,生死是什么,她知道什么,死是多大的恐怖,而这么年轻的死又是怎么一种惩罚,傻子怎么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李娥挨了这一下,神情凄惶地应和着:“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别打她,您恨我吧!”
昝文溪推开李娥:“是我不好。”
回过头:“是我不好,奶奶,我有一个秘密,您就信我吧,我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您答应我,听了以后,不要想办法让我再多活几天,日子这么短。”
李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竟然靠着炕沿释然地笑,昝文溪拍拍脸颊鼓劲儿,李娥的笑已经转为了哭,沉默地流着两行眼泪,又笑着擦掉:“到头来还是得说这些。”
昝文溪说:“我觉得,要是奶奶听了,说不定更不要你给她养老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