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黑水岭这小屋里,仿佛被拉长、稀释,融入了山林固有的、缓慢的节奏里。陆长年不再计算天数,而是以身体的感受和日照的移动来标记时间。
恢复是渐进且艰难的。
他每日坚持着那奇特的“冥想”,将意识沉入科塔尔的虚无之海,然后轻柔地“呼唤”着异己手内部的“活性”。过程依旧缓慢,但效果在累积。左臂的沉重感日渐减轻,指尖的触觉恢复得最为明显,己经能清晰地分辨出木头的粗糙、金属的冰凉、布料的纹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深沉的脉动开始与他的心跳产生一种微弱的谐振,仿佛沉睡的部件正在重新接入主系统。
司汤达的视角恢复了一点点“色彩”感知。他不再仅仅排斥纯白,开始能隐约感受到煤油灯昏黄光晕的“暖意”(尽管科塔尔会立刻将这种感受定性为无意义的波长信号),以及窗外山林在晨曦与暮色中那变幻的、模糊的色块层次。这远未达到解构分析的程度,更像是一个色盲患者第一次隐约看到了颜色的区分。
弗雷格利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陆长年猜测,这种对外预警的能力,或许在指向性的自毁中受到了最根本性的冲击。
身体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回来。他从最初的蹒跚踱步,到可以帮着老人搬运一些较轻的柴火,清理屋前的积雪(这几日天气转寒,山岭飘了薄雪)。动作依旧迟缓,左手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他坚持参与每一项力所能及的劳作。
老人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依旧沉默居多,但眼神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默认的接纳所取代。他会给陆长年分配一些更具体的活计,比如将劈好的柴码放整齐,或者用一把钝刀刮去猎物皮毛上多余的脂肪。这些活计不需要多言,只需要动手。
两人之间的交流,大多通过动作和眼神完成。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默契,在寂静中滋生、牢固。
这天傍晚,老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拭猎枪,而是拿出了一团乱麻似的渔线和几枚生锈的鱼钩,就着灯光,开始笨拙地修复一张破旧的渔网。他的手指粗大,布满老茧,对付这些纤细的活计显得十分吃力。
陆长年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
“我来吧。”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渔线和鱼钩推了过去。
陆长年坐到他旁边,拿起工具。他的右手还算灵巧,但左手依旧只能起到辅助固定作用。然而,他的耐心极好,眼神专注,动作虽然慢,却异常稳定,一针一线,将破溃的网眼慢慢缝合。科塔尔的冷静让他不受外界干扰,而异己手那逐渐恢复的细微触感,则帮助他更好地掌控力道。
老人就坐在旁边,卷着烟,看着他干活。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些久远的画面。
“年轻时,也像你这么沉得住气。”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烟熏的沙哑,“在山里,急躁的,都喂了狼。”
陆长年手上动作没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集安镇不能去。”老人话题一转,再次强调,语气凝重,“这几天,山外来生人了。开着黑车子,在镇口转悠,打听有没有生面孔。”
陆长年穿针引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微微收紧。“源场”的人果然来了!而且动作很快!
“他们……在找什么?”他低声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说是在找偷了厂里东西跑掉的工人。”老人嗤笑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骗鬼哩。那架势,哪像是找工人。”
陆长年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修补着渔网。内心的危机感陡然提升。对方的搜索范围己经覆盖到了最近的集镇,并且编造了合理的借口。这间小屋虽然隐蔽,但绝非绝对安全。他必须尽快行动。
渔网修补好了,虽然针脚不算美观,但足够结实耐用。
老人接过渔网,用手摸了摸缝合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他起身,从角落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拿出了一小瓶褐色的药酒,递给陆长年。
“擦胳膊。”他言简意赅。
陆长年愣了一下,接过药酒。瓶身温热,带着老人的体温。他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他没有犹豫,将药酒倒在手心,然后撩起左臂的袖子,仔细地涂抹在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和僵硬的手臂肌肉上。
药酒触及皮肤,先是带来一阵冰凉,随即化为一股火辣辣的灼热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激着肌肉和神经。这种强烈的感觉,与他正在进行的温和“冥想”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粗暴的、外部的激活。
奇异的是,在这火辣辣的刺激下,异己手内部那缓慢的脉动,似乎也随之加快了一丝,仿佛沉眠的野兽被外部动静惊扰,微微抬了抬头。
有效!这古老的药酒,似乎能刺激他异常身体的恢复!
“谢谢。”他低声道,语气真诚。
老人摆了摆手,重新坐回火塘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再次陷入沉默。
夜里,陆长年躺在硬板床上,左臂依旧残留着药酒带来的温热与刺痛感。他能感觉到,异己手的“活性”在今夜格外活跃,那脉动变得更加清晰有力,甚至隐隐传来一种……“渴望”更多刺激的感觉。
他意识到,恢复不能只靠温和的内省,也需要适当的外部激发。
窗外,山风呼啸,隐约似乎还带来了某种不属于自然界的、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搜捕的队伍,可能己经进山了。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精神病是这么用的。
它们在古老的药酒和迫近的危机刺激下,加速着复苏的进程。它们让他清晰地认识到,恢复力量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在风暴来临前,拥有反击或逃离的资本。
他闭上眼睛,不再仅仅进行温和的冥想,而是开始主动引导那被药酒激发的、活跃的“活性”,尝试着与左臂的肌肉、神经进行更深入的“连接”。
他需要更快,更强。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小屋,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悄然进入了加速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