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冼剑尘叫住宋潜机,抛出一只储物袋,“收拾好再去。” 宋潜机打开,略略一扫,露出“算你懂事”的满意神色:“我正有此意。” 因为一只储物袋,两人之间气氛缓和,不再剑拔弩张。 宋潜机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离开千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边华微宗受创后封锁山门,北边有卫真钰扛旗拉仇恨,千渠近三年太平无事,人们早已习惯宋潜机出门就种地,没事不出门的简单生活。 他更不想打草惊蛇。他要杀的人受了重伤,潜入秘境,必然时刻警惕,遮掩踪迹。敌在暗,他只能更暗。 所以他需要假脸假身份假修为,还需要品级最好的丹药、符纸、阵盘阵材等物。 冼剑尘奇道:“东西都给你了,你不往门外走,怎么还往里走?” 宋潜机摇头:“明天再去。” 他还要写留书数封,交代自己准备闭关,千渠郡日常工作照旧进行,遇事不决由司工、司农、司学等人开会投票。 最重要的是,照顾好他的菜园和四季棚,按时投喂竹林里的黑白相间食铁兽、院子里的黄白相间野猫。 它们越长越大,越吃越多,口味越来越挑剔。 “随便你。”冼剑尘说着往屋里走。 宋潜机:“你干什么?!” 冼剑尘伸着懒腰:“我也将就留宿一晚,明天再赶路。” “不行。”宋潜机拦他,“你不能住。” 冼剑尘冷冷地笑:“我什么金屋银殿没住过,稀罕你这破瓦房?” “既然不稀罕……”宋潜机塞给他一只软枕,扫了一眼躺椅,“睡哪里都一样。我只答应替你杀人报仇,不包括让你住我的地方。” 冼剑尘觉得,就算他立刻死在宋潜机面前,宋潜机也只会将他尸体就地掩埋,当作花肥。 这小子看上去有多温和克制好说话,内里就有多冷漠、多寸步不让。 虽然借他的名号,扯他的虎皮做大旗,但内心对他没有半分仰慕和敬畏。 纯粹把他当成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啧。”他躺着竹椅上,抱着靠枕,望着头顶繁密的白玉兰花,反常地谈兴大发,“你是不是每天都按时睡觉、按时起床?” 宋潜机的声音透过花窗飘出来:“差不多。” “种地、吃饭、睡觉,你就不闷吗?不想出去闯闯?你真是年轻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剑挑了天西洲六大门派,打得他们见了我就跑,不敢念我的名字!” “……厉害厉害。”宋潜机没诚意地敷衍。 心想这就算闷?种地多有意思,我起码不写日记吧。 过一会儿又听见冼剑尘敲窗户:“我知道你还没睡着,我听见你翻身了。” 宋潜机想把冼剑尘脑袋摁进种荷花的水缸里狠狠涮一圈,让他永远闭嘴。 冼剑尘不安生:“你写的英雄帖,我也看过。天下英雄谁敌手,修仙不如……到底不如什么?” 宋潜机懒得多说:“没什么。” “那些老家伙很麻烦吧,你阅历尚且,根本管不住他们,要不要为师帮忙?” “不用。”宋潜机没好意思说,华微宗的前辈亡魂已经成了他的麦田打工魂。 冼剑尘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变得兴奋:“那几个小姑娘,你最钟意哪个?跟师父说说。” 宋潜机皱眉:“我这院中只有野猫,何来姑娘?” 冼剑尘:“书里写的。酒楼里都这么说。” “……您是天下第一剑,注意身份,少看点不入流的市井话本子。” “好吧。”冼剑尘忽然说,“下雨了。有点凉。” “你有灵气护体。”宋潜机无奈地说。只要冼剑尘不乐意,枪林箭雨都沾不到他身上。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屋瓦和花叶间,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便宜师徒隔着白墙和花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两人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就像这场无边飘洒的春雨。 风中吹来潮湿的泥土、花叶味道,夹杂几丝凛冽的酒气。 宋潜机动动鼻子:“你受了伤。不能饮酒。” 冼剑尘嗤笑一声:“你小子胆大,还敢管我。” 酒味消失了。 冼剑尘问:“你挺会讨人喜欢,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这个问题很没逻辑。千渠有百万人,以仙官为信仰,宋院门下弟子数千,人人敬重宋师兄。 宋潜机心想你要是没长嘴,更讨人喜欢。 “学我的剑,当我的徒弟,不好吗?” “不好。我有自己的剑。”宋潜机喃喃。 “从没听说你还练剑。” “从前练过。” 半梦半醒间,又听冼剑尘笑: “这个世界快玩完了,再快的剑,也快不过时间。练剑,还有用吗?” 宋潜机闭着眼睛呢喃:“时间还早。” “不早了。”他隐约听见那人说,“提前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去天幕红潮。 宋潜机推开门,伸懒腰,打呵欠,迎接新一天。 土润苔青,落英满地。花窗下的摇椅空空。 天光未明,昨夜的客人已经走了,好像从没来过。 宋潜机站在躺椅边,忍了又忍,没忍住破口大骂:“无耻!无耻至极!” 为老不尊的冼剑尘,竟然顺走后生晚辈家的东西。 他从华微宗带出来,跟随他多年,又松又软,靠上去就像陷进一朵云的靠枕,以后再靠不到了。 …… 黎明时分,宋潜机走在晨雾弥漫的天城街道。早起的春鸟飞出巢穴,勤快的小贩已经支好早点摊。 宋潜机平时不走这条最热闹的街。仙官逛街,可能引起路人围观、道路拥堵,给城防队增添麻烦。 但他今天敢走,因为街上绝没有人能认出他。 他戴上冼剑尘储物袋里的手环,变成一位身形枯瘦、其貌不扬、金丹初期修为的青年修士。 连他周身气息、走路姿势、呼吸节奏都彻底改变了。 “此宝甚妙,乃是上古一只擅长化形的狐族大妖尾毛,加一道化形咒炼制而成。冼剑尘当了二百多年的天下第一,果然有些家底,只怕化神大能也看不破。” 宋潜机以为这身皮囊泯然众人,一定无人搭理,但有人偏挑独来独往的修士搭话: “兄弟,刚来千渠?想收货?” 宋潜机见这人神情紧张,似在防备不远处执勤巡逻的城防队。 再看周身,周围人竟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主动遮挡城防队视线,替他们打掩护。 他怎不知,千渠还有规模庞大的地下黑市交易?宋潜机不动声色。 那人拉着他走进小巷:“你是来收货的吧?” “嗯。”宋潜机点头,“兄弟从何得知?” “你一个人逛了半天,什么也不买,什么都不吃,到处乱看。大家都知道,这条街的货最好,可常人没门路。遇见我算你运气好,我看你老实,领你上道!”那人拍着胸脯。 宋潜机轻咳一声:“看看货?” 那人取出一只红布缠绕,巴掌大小的包裹:“当心点,这可是禁物!” 禁物? 宋潜机皱眉,可这东西毫无灵力波动,此人虽紧张,但毫无恶意,为何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临走前想逛一次街,没想到赶上这种事。 宋潜机匆匆拆开红布,一时呆怔:“这……” 这竟然是一只木雕像,线条精致流畅,神态生动。 越看越面熟,原是他自己。 那人以为他不满意,急忙解释:“去年丰收节的红色礼服装,好看归好看,可全郡限量五百只,早就收不到了。这只是司农刘大人亲手雕刻,白袍永不过时,子子孙孙代代传。” “买这个,要怎么用?”宋潜机付了钱,艰难地问。 “当然是供在家里,每日上香!家里没隐蔽的地方不要紧。红绢包好,随身携带。”那人见他神色不对,警觉起来,“你真是收货的?来千渠多久了?你是不是真信宋仙官?!我考你三个问题,答对了再卖你……喂,别走啊!” …… 宋潜机御剑而行。 这柄剑也是冼剑尘储物袋里的,确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注入灵力后,呈现半透明的质地,划过云层不留痕迹。 轻快而隐蔽,或许不适合血战,但一定适合刺杀。 千渠郡被抛在身后,只能看见模糊的绿色方块。 那是春天的田野,处处皆绿。 千渠居然有人偷偷拜他?看样子还不止一个,已经形成规模。 刘木匠,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背着我,雕我的塑像? 宋潜机看着木像,觉得好笑又荒唐。心想等我这次回来就清缴,一个也别想跑。 但这只雕得栩栩如生,煞是好看,抬手又不舍得扔,最终揣进怀里。 宋潜机到达秘境入口时,通道已经开始闭合。 修士碰面不打招呼,互相提防,气氛有些紧张。 各门各派的飞行法器和飞剑从四面八方汇聚,彩色光芒交织,争先恐后地没入漩涡中。 像一只只小船冲向大海。 血河谷是无主秘境,现世时间、地点不定,谁都可以搏一搏。 “又来了。”宋潜机暗叹一声,揣着自己的塑像,没入滚滚洪流中。 罡风如刮骨刀。 不知为何,这次的漩涡,比前世大两倍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