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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凤凰台上(第1页)

千渠郡宋仙官的热闹没看见,只看了白凤郡纪家的热闹。  华微宗的东道主们有些意兴阑珊。  “红烛准备的如何了?”虚云招来执事长垂问。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按照流程,陈红烛该在后殿焚香梳妆。  她将换上里外四层、曳地三丈的礼服,头戴缀满西海鲛珠的金冠,腰佩精致的灵玉和璎珞流苏。  钟鼓一响,吉时到了,才能现身人前。  “方才小姐身边的侍女来回话,已经梳妆妥当。”执事长顿了顿,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卫家少爷过去了。”  虚云眉头一皱,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修士:“卫真人。”  卫湛阳的父亲做出惊喜神色,笑道:“他可能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他们年轻人之间,感情好得快。”  “哦。”虚云点点头,“湛阳有心了。”  昨天卫湛阳逝水桥失态,传出几句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虽是捕风捉影,也惹得华微宗不满,便向卫家施压。  今天卫湛阳表现得殷勤热络,早早捧着自家红烛,实在正常。  吉时将至。无论感情如何,都已无可转圜。  宾客们故意大声闲聊,尤其是依附华微宗的小门派和属国,更要借此机会表现忠心:  “卫少爷青年才俊,大小姐美丽高贵,两家从此珠联璧合,当真喜事。”  “有幸亲眼见证一对璧人订婚,是我等的缘法。今日沾过这气运浓厚的福缘,修炼之道必更加顺遂。”  “诸位同道,请。”虚云举杯,“粗茶劣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众宾客随之倒酒豪饮。  席间懂酒的修士激动不已,对东道主赞不绝口:“六百年绿蚁陈酿,外面有灵石也买不到,真是下了血本。”  “如果没有大小姐订婚宴,哪有我等口福。”  宋潜机知道自己喝醉是什么德行,他不敢碰手边的酒壶,只吃些瓜果点心、精致菜肴。  别人举绿蚁酒邀他,他只能举碧玉汤盅喝汤。  华微宗自酿的灵酒,虽不如大衍宗独门手艺酿出的滋味醇厚,胜在灵气丰富,添加多种灵草,有疏通灵脉、活血滋补的效用,最适合深冬补气。  宋潜机招呼孟河泽等人:“大家喝,别浪费。”  孟河泽严肃拒绝。蔺飞鸢抢过酒壶,猛灌一口,击鼓传花般请弟子们喝。  弟子们外出打猎,只喝粮食酿的浊酒。几杯绿蚁灵酒下肚,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好像回到猎队烤肉时。  大殿金碧辉煌,各门派的弟子都恭谨地立在各派代表身后。  只有千渠这边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怡然自乐,好像在自家后院。  这场景令其他弟子羡慕不已,也让许多人酸溜溜地表示不屑:  “一群泥腿子,宋潜机也不管管他们?  “没有规矩,尊卑不分,成何体统。难道千渠都是这种修士?”  旁边骊英见了,却笑道:“原来宋师兄对下面弟子这般宽厚,我从前听说宋院门下,甚少约束,却各个忠心耿耿,看来是真的了。”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手下。”宋潜机道,“只是暂时跟随我修行。你情我愿。忠于自己就是道,何谈‘忠心’于我。”  “你情我愿……”骊英稍怔,喃喃道,“有多少门派的规矩,能让人心甘情愿。”  “子夜道友!”那边宋潜机已经举起汤盅,邀请子夜文殊,“我以汤代酒,请你一杯?”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好似迟疑。  “宋仙官见谅,院监师兄一向不喜饮酒。”箐斋板着脸,严词拒绝。  “我来替师兄喝吧。”梓墨笑道。  宋潜机笑道:“清规戒律,偶尔破一次也无妨,来,我先干了这半碗参汤。”  青崖诸生同感无语。怎么会有宋潜机这种人?  院监师兄肯定不惯他的毛病。  子夜文殊却举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盏,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宋潜机暗笑。  有人当众相邀,为了不“失礼”,子夜文殊才会“勉强”举杯。  要做万众楷模,当然要远离口腹之欲、酒色财气。  他越是端庄,别人越不敢冒犯,怕玷污神仙。  但宋潜机知道他想喝。  前世血河谷中杀得乏了。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魔物,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如潮水滚滚涌来。  日月无光。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活人。  两人几乎灵气枯竭,血液流干,麻木疲惫,靠仅存的求生欲望支撑躯壳。  宋潜机抹了把脸。  他握着剑,用半截扯下的袖子,将剑柄与手紧紧缠在一起。  “喂,死人脸。”宋潜机喊道,“如果这次没死,你最想干什么?”  子夜文殊又在擦刀,用一块沾满血污的残破帕子。  即使浑身狼狈脏污,他仍保持着习惯,认真地一丝不苟。  他轻声说:“我想喝酒。”  宋潜机大笑、咳嗽,不在乎腹腔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不是吧,你还没喝过酒?!”  其实他也没喝过,只看过别人喝,但这时候显然面子更重要。  “喝过,好喝。一百年前了。”子夜文殊问,“你呢?”  宋潜机吐出一口血沫,大声道:“我想见妙烟!都说修真界第一美人天仙之姿、倾国倾城,老子还没亲眼见过,怎么舍得死?”  子夜文殊皱眉。  宋潜机知道这是嫌弃他粗俗的意思,却不在乎:“这次不死,我请你喝酒!”  “我带你去见妙烟仙子。”  “名门正派,说话可要算数啊!”  他们侥幸活下来,酒却没有喝。  当宋潜机亲眼见到妙烟,已是子夜文殊死去很久。  久到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修真界,健忘的修士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妙烟仙子到——”华微宗执事长高声道。  阵阵抽气声中,宋潜机回过神,神色恍惚地夹了一筷子蟹膏。  蟹膏滋味甘醇,盛在面前剔透玉盘中,颜色金黄偏橘。  就像妙烟今日的桔色曳地长裙、金色臂纱。  “华微山这地方邪乎,想起谁谁就来。”宋潜机叹气。  妙烟气质出尘,力求“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美感,极少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戴华贵的首饰。  但今天场合特殊,她受华微宗邀请弹奏一曲,庆贺大典。  于是她盛装出席,鬓边珠玉映照满殿光辉,令众人惊艳、呆怔。  纪辰低声道:“宋兄恍神了,原来他也喜欢看美人啊。”  孟河泽:“胡说,宋师兄从不以貌取人,还有‘红粉骷髅’的名言警句传世!”  纪辰吐舌尖:“我差点忘了。”  宋潜机上辈子想见难见,重生之后不想见、懒得见的人,已经近距离见了三次。  逝水桥、赏花会、乾坤殿。  换作其他年轻修士,当觉三生有幸。  华微宗能请来妙烟仙子奏曲,也是一种荣耀。  妙烟开口,声音轻柔如纱:“贺红烛订婚大喜。”  众宾客站起身,以示敬谢。  虚云道:“有劳仙子。”  妙烟竟没有召琴,而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琵琶。  琵琶面绘着凤尾长羽,丝弦闪闪发光。  等她在大殿中央站定,众人才入座。  “有幸听过妙烟仙子抚琴,还不曾听仙子弹琵琶。”  “有好酒疏通灵脉,还有仙音条理灵气、助人开悟,华微宗不愧是大宗门。”  只有宋潜机觉得不对劲:“凤凰台?”  妙烟精通多种乐器,本命法器为琴。她的琴声最能助修士修炼。  她的琵琶名作“凤凰台”,同样很有名,却极少现于人前。  据说弦动时,有凤飞凰舞的虚影飞出琵琶面,可谓“凤凰台上凤凰游”。  宋潜机曾听妙烟说:“琴有九德,若别有目的,心不诚静,抚琴易损琴身灵气,还是不弹的好。”  宋潜机当时还不明白什么叫“别有目的”。  劝道:“你不想弹的时候,就不用弹,谁也不能迫你弹。”  直到他快死的时候,妙烟怀抱琵琶赶来,弹了首《霸王卸甲》。  他明白的太晚了。  宋潜机埋头又吃了一口蟹膏。  今天大喜的日子,妙烟能有什么目的?  ……  妙烟立在大殿正中,目光扫过众宾客。  如愿看到人们惊艳、痴迷、渴求的表情。  她喜欢站在万人中央、受人尊敬,却不喜欢拥挤。  此时的距离就恰到好处,场合气氛也正好。  虽是陈红烛的订婚宴,过后人们再提起,未必还记得陈红烛装扮,只会记得妙烟弹过一首曲子。  如果换作从前,她定会十分满意。  但今天不一样。她更忐忑,更激动,像很多年前初学音律,对丝弦陌生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她想为一件困扰已久、渐成心障的谜语求一个答案。  与内心坚固如山的囚牢相比,何青青带给她的压力,轻如微尘。  “仙子,这满堂宾客,你心里最希望是谁?”侍女为妙烟梳妆时,忍不住问。  她摇头不答。  此刻妙烟立在殿中,目不斜视下巴微抬,余光却能看到大殿两侧宾客。  每个人都在看她。  唯独宋潜机在埋头吃蟹膏。  “我只希望不是他。”  妙烟轻轻点头,示意东道主可以开始了。  虚云抬手,忽然扬起拂尘,万千银丝划过半空。  乾坤殿的琉璃瓦闪过一阵波纹,迅速“褪色”。  虚云拂尘落下,华微宗其余五位峰主一齐起身,召出本命法器。  殿内众人惊异抬头望,隔着透明的屋顶,能清晰望见碧蓝色长空上流云的纹路、飞鸟的轨迹。  云海奔涌如海啸,形成飞速转动的旋涡,欢腾的五色鲤沉入云层深处。  五道蕴光从殿中飞出,冲过透明的琉璃瓦,在云海上凝成五片花瓣虚影,聚合成一朵。  奔腾的云海托起花影,花影迅速扩大,覆盖整座华微山,像一只擎天巨伞。  刹那间,天地间灵气异变,足令修士心神震颤。  “华微宗的云海大阵动了!”  殿内惊呼阵阵,千渠众弟子同样震惊。  “好气派的大阵。”纪辰喃喃道。  华微宗众人顿觉扬眉吐气。  这场面原本安排在登闻大会出风头,谁想到大会三圣齐聚,东道主反而小心翼翼,不敢班门弄斧。  宋潜机上辈子见过,而且见到的是改良版。  他一时间忍不住笑。  这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还行,真打起架,威压再强的光影都不顶事,都是迷惑对手的虚招子。  他知道华微宗大阵真正的杀机,藏在看似祥和无害的逝水桥上。  蔺飞鸢对纪辰、孟河泽、宋潜机传音:“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宗门护山阵法的力量。当虚云开阵,五位峰主合力注入灵气,华微山内所有无生命的死物,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由他们绝对掌控。所谓大宗门千年的底蕴、积累,不是你拿头硬刚就能撞破,下次小心点,别去人家家里送菜!”  孟河泽知道他在说自己,竟然没有反驳,点头道:  “那夜若不是有陈大小姐舍身帮忙,恐怕我们就困在宗内了。”  纪辰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我也能让千渠有这么厉害的阵法!”  “不对。”宋潜机摇头道,“草木不是死物。”  蔺飞鸢被他这种关注点噎到,敷衍两句:“好吧好吧,你宋院草木比人还像人,都听你的话。”  “不对。”宋潜机依然坚持,“任何地方的草木都不是死物。就算华微山也一样。”  蔺飞鸢噗嗤一笑,懒得再惯他:  “它们若有灵,你让它开花,看它听不听你的。”  宋潜机不再言语。  他想起断山崖畔老松。  那颗与山同寿,经历千年风雨不死的老树,不知道有没有答应自己的心意。  阵法催动至极点时,忽听“铮、铮、铮”三声锐利声响。  好似刀剑争鸣,令人心惊。  修士收了惊呼,大殿一时寂静。  原是妙烟仙子按弦。  琵琶三声强音后,随即声音如瀑,从美人的指尖流泻而出,拨人心弦。  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微笑变无奈苦笑。  改编版《风雪入阵曲》。  又来啊。  不好吧。  …………  卫湛阳循着陈红烛的目光望向窗外,心中微微一动。  华微宗为了今日支撑门面,一定耗费许多灵石,下了很大功夫。  所以他只能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深吸一口气:“红烛,我方才说的事情,还请你仔细考虑。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是吗?”  不知为何,陈红烛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好像心不在焉,有其他重要的事在思考。  侍女已经退下。  空旷的后殿内点着清淡熏香,只剩他们两人相对。  说出的每句话都有阵阵回音。  “是啊。我是为你好!”卫湛阳情真意切,“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最不愿意夺人之美。更重要的是……”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陈红烛注意,“我知道令尊打算如何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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