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渠郡宋仙官的热闹没看见,只看了白凤郡纪家的热闹。 华微宗的东道主们有些意兴阑珊。 “红烛准备的如何了?”虚云招来执事长垂问。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按照流程,陈红烛该在后殿焚香梳妆。 她将换上里外四层、曳地三丈的礼服,头戴缀满西海鲛珠的金冠,腰佩精致的灵玉和璎珞流苏。 钟鼓一响,吉时到了,才能现身人前。 “方才小姐身边的侍女来回话,已经梳妆妥当。”执事长顿了顿,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卫家少爷过去了。” 虚云眉头一皱,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修士:“卫真人。” 卫湛阳的父亲做出惊喜神色,笑道:“他可能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他们年轻人之间,感情好得快。” “哦。”虚云点点头,“湛阳有心了。” 昨天卫湛阳逝水桥失态,传出几句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虽是捕风捉影,也惹得华微宗不满,便向卫家施压。 今天卫湛阳表现得殷勤热络,早早捧着自家红烛,实在正常。 吉时将至。无论感情如何,都已无可转圜。 宾客们故意大声闲聊,尤其是依附华微宗的小门派和属国,更要借此机会表现忠心: “卫少爷青年才俊,大小姐美丽高贵,两家从此珠联璧合,当真喜事。” “有幸亲眼见证一对璧人订婚,是我等的缘法。今日沾过这气运浓厚的福缘,修炼之道必更加顺遂。” “诸位同道,请。”虚云举杯,“粗茶劣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众宾客随之倒酒豪饮。 席间懂酒的修士激动不已,对东道主赞不绝口:“六百年绿蚁陈酿,外面有灵石也买不到,真是下了血本。” “如果没有大小姐订婚宴,哪有我等口福。” 宋潜机知道自己喝醉是什么德行,他不敢碰手边的酒壶,只吃些瓜果点心、精致菜肴。 别人举绿蚁酒邀他,他只能举碧玉汤盅喝汤。 华微宗自酿的灵酒,虽不如大衍宗独门手艺酿出的滋味醇厚,胜在灵气丰富,添加多种灵草,有疏通灵脉、活血滋补的效用,最适合深冬补气。 宋潜机招呼孟河泽等人:“大家喝,别浪费。” 孟河泽严肃拒绝。蔺飞鸢抢过酒壶,猛灌一口,击鼓传花般请弟子们喝。 弟子们外出打猎,只喝粮食酿的浊酒。几杯绿蚁灵酒下肚,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好像回到猎队烤肉时。 大殿金碧辉煌,各门派的弟子都恭谨地立在各派代表身后。 只有千渠这边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怡然自乐,好像在自家后院。 这场景令其他弟子羡慕不已,也让许多人酸溜溜地表示不屑: “一群泥腿子,宋潜机也不管管他们? “没有规矩,尊卑不分,成何体统。难道千渠都是这种修士?” 旁边骊英见了,却笑道:“原来宋师兄对下面弟子这般宽厚,我从前听说宋院门下,甚少约束,却各个忠心耿耿,看来是真的了。”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手下。”宋潜机道,“只是暂时跟随我修行。你情我愿。忠于自己就是道,何谈‘忠心’于我。” “你情我愿……”骊英稍怔,喃喃道,“有多少门派的规矩,能让人心甘情愿。” “子夜道友!”那边宋潜机已经举起汤盅,邀请子夜文殊,“我以汤代酒,请你一杯?”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好似迟疑。 “宋仙官见谅,院监师兄一向不喜饮酒。”箐斋板着脸,严词拒绝。 “我来替师兄喝吧。”梓墨笑道。 宋潜机笑道:“清规戒律,偶尔破一次也无妨,来,我先干了这半碗参汤。” 青崖诸生同感无语。怎么会有宋潜机这种人? 院监师兄肯定不惯他的毛病。 子夜文殊却举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盏,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宋潜机暗笑。 有人当众相邀,为了不“失礼”,子夜文殊才会“勉强”举杯。 要做万众楷模,当然要远离口腹之欲、酒色财气。 他越是端庄,别人越不敢冒犯,怕玷污神仙。 但宋潜机知道他想喝。 前世血河谷中杀得乏了。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魔物,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如潮水滚滚涌来。 日月无光。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活人。 两人几乎灵气枯竭,血液流干,麻木疲惫,靠仅存的求生欲望支撑躯壳。 宋潜机抹了把脸。 他握着剑,用半截扯下的袖子,将剑柄与手紧紧缠在一起。 “喂,死人脸。”宋潜机喊道,“如果这次没死,你最想干什么?” 子夜文殊又在擦刀,用一块沾满血污的残破帕子。 即使浑身狼狈脏污,他仍保持着习惯,认真地一丝不苟。 他轻声说:“我想喝酒。” 宋潜机大笑、咳嗽,不在乎腹腔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不是吧,你还没喝过酒?!” 其实他也没喝过,只看过别人喝,但这时候显然面子更重要。 “喝过,好喝。一百年前了。”子夜文殊问,“你呢?” 宋潜机吐出一口血沫,大声道:“我想见妙烟!都说修真界第一美人天仙之姿、倾国倾城,老子还没亲眼见过,怎么舍得死?” 子夜文殊皱眉。 宋潜机知道这是嫌弃他粗俗的意思,却不在乎:“这次不死,我请你喝酒!” “我带你去见妙烟仙子。” “名门正派,说话可要算数啊!” 他们侥幸活下来,酒却没有喝。 当宋潜机亲眼见到妙烟,已是子夜文殊死去很久。 久到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修真界,健忘的修士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妙烟仙子到——”华微宗执事长高声道。 阵阵抽气声中,宋潜机回过神,神色恍惚地夹了一筷子蟹膏。 蟹膏滋味甘醇,盛在面前剔透玉盘中,颜色金黄偏橘。 就像妙烟今日的桔色曳地长裙、金色臂纱。 “华微山这地方邪乎,想起谁谁就来。”宋潜机叹气。 妙烟气质出尘,力求“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美感,极少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戴华贵的首饰。 但今天场合特殊,她受华微宗邀请弹奏一曲,庆贺大典。 于是她盛装出席,鬓边珠玉映照满殿光辉,令众人惊艳、呆怔。 纪辰低声道:“宋兄恍神了,原来他也喜欢看美人啊。” 孟河泽:“胡说,宋师兄从不以貌取人,还有‘红粉骷髅’的名言警句传世!” 纪辰吐舌尖:“我差点忘了。” 宋潜机上辈子想见难见,重生之后不想见、懒得见的人,已经近距离见了三次。 逝水桥、赏花会、乾坤殿。 换作其他年轻修士,当觉三生有幸。 华微宗能请来妙烟仙子奏曲,也是一种荣耀。 妙烟开口,声音轻柔如纱:“贺红烛订婚大喜。” 众宾客站起身,以示敬谢。 虚云道:“有劳仙子。” 妙烟竟没有召琴,而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琵琶。 琵琶面绘着凤尾长羽,丝弦闪闪发光。 等她在大殿中央站定,众人才入座。 “有幸听过妙烟仙子抚琴,还不曾听仙子弹琵琶。” “有好酒疏通灵脉,还有仙音条理灵气、助人开悟,华微宗不愧是大宗门。” 只有宋潜机觉得不对劲:“凤凰台?” 妙烟精通多种乐器,本命法器为琴。她的琴声最能助修士修炼。 她的琵琶名作“凤凰台”,同样很有名,却极少现于人前。 据说弦动时,有凤飞凰舞的虚影飞出琵琶面,可谓“凤凰台上凤凰游”。 宋潜机曾听妙烟说:“琴有九德,若别有目的,心不诚静,抚琴易损琴身灵气,还是不弹的好。” 宋潜机当时还不明白什么叫“别有目的”。 劝道:“你不想弹的时候,就不用弹,谁也不能迫你弹。” 直到他快死的时候,妙烟怀抱琵琶赶来,弹了首《霸王卸甲》。 他明白的太晚了。 宋潜机埋头又吃了一口蟹膏。 今天大喜的日子,妙烟能有什么目的? …… 妙烟立在大殿正中,目光扫过众宾客。 如愿看到人们惊艳、痴迷、渴求的表情。 她喜欢站在万人中央、受人尊敬,却不喜欢拥挤。 此时的距离就恰到好处,场合气氛也正好。 虽是陈红烛的订婚宴,过后人们再提起,未必还记得陈红烛装扮,只会记得妙烟弹过一首曲子。 如果换作从前,她定会十分满意。 但今天不一样。她更忐忑,更激动,像很多年前初学音律,对丝弦陌生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她想为一件困扰已久、渐成心障的谜语求一个答案。 与内心坚固如山的囚牢相比,何青青带给她的压力,轻如微尘。 “仙子,这满堂宾客,你心里最希望是谁?”侍女为妙烟梳妆时,忍不住问。 她摇头不答。 此刻妙烟立在殿中,目不斜视下巴微抬,余光却能看到大殿两侧宾客。 每个人都在看她。 唯独宋潜机在埋头吃蟹膏。 “我只希望不是他。” 妙烟轻轻点头,示意东道主可以开始了。 虚云抬手,忽然扬起拂尘,万千银丝划过半空。 乾坤殿的琉璃瓦闪过一阵波纹,迅速“褪色”。 虚云拂尘落下,华微宗其余五位峰主一齐起身,召出本命法器。 殿内众人惊异抬头望,隔着透明的屋顶,能清晰望见碧蓝色长空上流云的纹路、飞鸟的轨迹。 云海奔涌如海啸,形成飞速转动的旋涡,欢腾的五色鲤沉入云层深处。 五道蕴光从殿中飞出,冲过透明的琉璃瓦,在云海上凝成五片花瓣虚影,聚合成一朵。 奔腾的云海托起花影,花影迅速扩大,覆盖整座华微山,像一只擎天巨伞。 刹那间,天地间灵气异变,足令修士心神震颤。 “华微宗的云海大阵动了!” 殿内惊呼阵阵,千渠众弟子同样震惊。 “好气派的大阵。”纪辰喃喃道。 华微宗众人顿觉扬眉吐气。 这场面原本安排在登闻大会出风头,谁想到大会三圣齐聚,东道主反而小心翼翼,不敢班门弄斧。 宋潜机上辈子见过,而且见到的是改良版。 他一时间忍不住笑。 这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还行,真打起架,威压再强的光影都不顶事,都是迷惑对手的虚招子。 他知道华微宗大阵真正的杀机,藏在看似祥和无害的逝水桥上。 蔺飞鸢对纪辰、孟河泽、宋潜机传音:“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宗门护山阵法的力量。当虚云开阵,五位峰主合力注入灵气,华微山内所有无生命的死物,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由他们绝对掌控。所谓大宗门千年的底蕴、积累,不是你拿头硬刚就能撞破,下次小心点,别去人家家里送菜!” 孟河泽知道他在说自己,竟然没有反驳,点头道: “那夜若不是有陈大小姐舍身帮忙,恐怕我们就困在宗内了。” 纪辰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我也能让千渠有这么厉害的阵法!” “不对。”宋潜机摇头道,“草木不是死物。” 蔺飞鸢被他这种关注点噎到,敷衍两句:“好吧好吧,你宋院草木比人还像人,都听你的话。” “不对。”宋潜机依然坚持,“任何地方的草木都不是死物。就算华微山也一样。” 蔺飞鸢噗嗤一笑,懒得再惯他: “它们若有灵,你让它开花,看它听不听你的。” 宋潜机不再言语。 他想起断山崖畔老松。 那颗与山同寿,经历千年风雨不死的老树,不知道有没有答应自己的心意。 阵法催动至极点时,忽听“铮、铮、铮”三声锐利声响。 好似刀剑争鸣,令人心惊。 修士收了惊呼,大殿一时寂静。 原是妙烟仙子按弦。 琵琶三声强音后,随即声音如瀑,从美人的指尖流泻而出,拨人心弦。 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微笑变无奈苦笑。 改编版《风雪入阵曲》。 又来啊。 不好吧。 ………… 卫湛阳循着陈红烛的目光望向窗外,心中微微一动。 华微宗为了今日支撑门面,一定耗费许多灵石,下了很大功夫。 所以他只能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深吸一口气:“红烛,我方才说的事情,还请你仔细考虑。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是吗?” 不知为何,陈红烛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好像心不在焉,有其他重要的事在思考。 侍女已经退下。 空旷的后殿内点着清淡熏香,只剩他们两人相对。 说出的每句话都有阵阵回音。 “是啊。我是为你好!”卫湛阳情真意切,“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最不愿意夺人之美。更重要的是……”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陈红烛注意,“我知道令尊打算如何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