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官府后门,背阴的狭长小巷,卫平被揪着领口压在墙上。 他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用舌头顶了顶腮肉。 有两颗后牙松动了。 孟河泽这一拳没留情,卫平却笑起来: “宋先生替我挡了一剑,你打我一拳,我不还手。” 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阳光被灰檐挡在外面,分毫泼不进。 卫平初到千渠郡,府门前排队人山人海,沸反盈天。而孟河泽引他走过这条阴凉小巷,推开一扇隐蔽小门。 那是他第一次进仙官府,见到宋潜机。 那时孟河泽一边晃着手中长剑,一边开玩笑: “你可是我走后门带进来的人,以后一定要跟我一伙啊!” 现在孟河泽右手攥紧拳头,左手攥着卫平衣领,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你不用跟我装模作样!这次千渠坊刺杀,一定与你有关!” 卫平不挣扎,靠在墙上,歪着头笑:“孟师兄,说话要讲证据。” “我不是纪辰那种傻少爷,我不讲证据,只凭直觉!”孟河泽剑鞘一横,压在卫平颈间, “离开千渠,别逼我动手!” 卫平是宋潜机身边管家,一日三餐服侍左右,更参与千渠建设,一手办起千渠坊,对千渠郡影响已深。 孟河泽不想让宋潜机感到失望,他想让卫平自己走。 “我不会走,你该防的也不是我。难道你还不知宋院养伤的是谁?也对,你昨夜刚回来,别人可不敢告诉你。”卫平对长剑视若无睹,紧盯孟河泽瞳孔变化, “他就是这次的刺客主谋,蔺飞鸢!” 孟河泽浑身一震:“如此危险的人,岂能留在宋师兄身边?” 卫平滑鱼般从他手下挣开,抚平衣领:“师兄仁善,说他只是收钱办事。不仅不杀他,还给他治伤,让他住在宋院里。蔺飞鸢是黑市最贵的刺客,杀过的元婴不计其数。狼子野心,根本养不熟。” 孟河泽牙关紧咬。 卫平凑在他耳畔笑道:“既然不能在宋院杀他……今晚子时三刻,我把人骗出来,我们一起杀了他。” 孟河泽后退两步,好像第一次认识卫平:“但师兄不想杀他。” 卫平压低声音:“你不说我不说,师兄怎么知道?只以为是他自己跑了。” 孟河泽沉默,卫平的提议太有诱惑力。他就要答应时,忽见对方眼中的笑意,猛然惊醒: “你有事隐瞒师兄,还想让我变得像你一样?妄想,我岂会跟你上一条船。” 卫平心道可惜:“好吧,脏活累活我来干。” 他叹了口气,作势要走,忽然左手如爪,毫无预兆地,直袭孟河泽肩头。 孟河泽一惊,回剑格挡,却被卫平右手一掌打向肋间。 巷子逼仄不方便腾转,动起手来拳拳到肉,快如闪电。 一时间深巷风声飒飒,劲气激荡。 因背靠仙官府,两人都没有运灵力动法器,拳脚过了二十来招,卫平速度更快一分。 “你骗宋师兄。”卫平笑道,“你在华微山下受的伤,根本没好。” 孟河泽冷冷瞧着他。 卫平转身走出小巷。 孟河泽:“你去哪?” “千渠坊战后重建,我去督工。孟师兄又跟着我作甚?” “我得盯着你!” …… 千渠坊一半商铺已经重新开业。 街道一边是断壁残垣,运送木材油漆的板车进进出出,木匠、铁匠、泥瓦匠热火朝天地忙碌,另一边却是招揽客人的酒楼小二、推车叫卖小吃的商贩、挑绸缎选绢花的姑娘。 毁灭之后新生,蓬勃生机从每片新瓦、每块青砖上透出来。 “宋师兄就是这这里遇刺?”孟河问。 “是。”卫平点头。 孟河泽还想说点什么,比如复盘那场刺杀,但不断有人向卫平打招呼: “卫总管来了,尝尝糖葫芦?” “卫总管好,买点白菜吧,回去给宋仙官包饺子!” 卫平见谁都笑,不停应和。 “今天菜真水灵,我要两颗。” “孟师兄吃糕吗?洪福人摆的摊子,来尝尝吧。” 遇到需要帮忙的,他挽起袖子立刻动手,推个车、补个瓦,从不嫌麻烦。 反倒是孟河泽有些不自在。 他发现卫平的笑容变了,不是那种嘴角弧度完美,看似柔和却虚伪的假笑。 卫平笑得双眼弯弯,真心真意。 …… 蔺飞鸢从库房挑选了三块好皮毛,抱了满怀,远看像一只黑熊。 他嘟囔:“没灵力,做事真麻烦。” 走进宋院,又见宋潜机忙碌,不由嫌弃:“你挑这么多种子干什么?” “等来年开春,要在天城里种一片‘种子田’,寻找提高亩产的方法。代代培植优良品种,以后全千渠的谷种,都从‘种子田’里优中择优。”宋潜机说。 蔺飞鸢心想,我是在说你生活无聊,不是真的问你为什么做什么。 但宋潜机认真答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嫌弃。 “你到底修的什么功法?怎么从没见你修炼,一身修为哪里来的?” 蔺飞鸢已经可以确定宋潜机没有练习蛊惑人心的邪术,因而更加好奇,“你如果不想说……” 宋潜机直白道:“我修炼一门沟通自然,有益耕种的功法,名为春夜喜雨。” 蔺飞鸢心想,我闯荡修真界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此法。 “不知是哪位大能所创?可是绝密传承?” 宋潜机笑了笑:“我自己想的。” 蔺飞鸢无言以对,只将满怀厚重皮毛搬进屋里,狠狠摔在桌上。 人比人,气死人。这像话吗。 真该让其他修士都来听听。 …… 因为卫管家在千渠坊被卖白菜的小贩拉住,热情推销,所以宋院今天中午吃白菜猪肉馅水饺。 饺子白白胖胖,饱满地掉进黑色料汁里,沾满香醋、酱油、辣子、芝麻。 一口咬下,汁水四溢,香气满口。 卫平几次打量蔺飞鸢神色,见他吃得专注,忍不住传音提醒:“莫忘了今夜子时。” 蔺飞鸢不答,大声道: “卫总管,你去给我买三匹布,还有针线包。布要‘锦绣堆’的好绸缎,记得只要今年最新的花样,剪子要洪福郡昌华街最东口老铁匠铺的。” 卫平脸色骤变,又传音道:“你不走?” 蔺飞鸢开口说:“饺子好吃啊,对了,再给我买一支琵琶,平时唱曲没伴乐,浑身不得劲啊。” 宋潜机看了蔺飞鸢一眼,暗含警告。 后者才不再说话。 饭后卫平将蔺飞鸢扯进厨房,说要让他洗碗,否则不会帮他跑腿买东西。 门一关上,洗碗的还是卫平。 水池里水声哗哗,碗碟撞击不休,卫平低声道:“千渠如今犹如铁桶,就算是我,要送走五个人也不容易,错过这一次,以后……” 蔺飞鸢挥手,像在驱赶一只飞虫,一边偷吃灶糖:“我在这里好吃好喝,宋潜机又不杀我,我为何要走?” “你的生意怎么办?”卫平压着怒火问。 “年末封箱,歇业啦。” “你的同伙怎么办?” “宋潜机说他们在地里挑粪干活,人都没事,你别想诓我。” 卫平摔碗,来回走动,像只暴躁的雄狮。 蔺飞鸢说的话他不信。虽然好吃好喝,却不能用灵气,宛如凡人,不能出宋院半步,与囚禁无异。 这种刀尖舔血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受困?难道他还想计划第二次刺杀? “别怕,就算我留下,也不会拆穿你。快去给我买剪刀针线绸缎琵琶吧。” “喵。”卫平一惊,却见一只猫灵巧地窜进窗户。 蔺飞鸢熟练地抱起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毛:“等我彻底养好伤,再休养一段时间,如果心情好,我就走咯。” 自从进入宋院,他骂人都骂得少了。 出生入死水里火里刀光剑影从梦里消失,只剩下挑一颗种子这样天大的事。 卫平冷冷道:“你今夜不走,我就在黑市放出风声,说你刺杀失败后,被宋潜机像狗一样栓在宋院,受尽虐待折磨,让你名声扫地,以后的生意永远做不成!” 蔺飞鸢心想好小子够阴狠。 却笑道:“你断我后路,那我就一直不走了,看咱们俩谁先疯,你去啊。” 卫平转身出门,走得气势汹汹、衣袖带风,差点撞在纪辰身上。 蔺飞鸢抱着猫跟在他身后,挺着腰踱步。 纪辰呆愣:“今日这是怎么了?孟兄看着就不太高兴,你们怎么都不高兴。” 蔺飞鸢大声道:“我高兴啊!纪兄弟,会打牌吗?” 卫平回头,面无表情:“我也高兴。” “没看出来。”纪辰摇头:“我不打牌。城门外刚才有人送来请柬,请宋师兄下月十五赴宴。我去找宋师兄。” 一张请柬放在石桌上,光彩照人,小院蓬荜生辉。 宋潜机不用打开,只看那红底金花,还有华微宗的徽记便心中了然: “陈红烛的订婚大典?” 纪辰道:“师兄料事如神!但华微宗为什么请我们?” 蔺飞鸢抱着猫笑:“黄鼠狼请鸡吃饭。你说为什么?” “那我替师兄去。”纪辰自告奋勇,“反正师兄不喜欢这些场面。” “不,我去。”宋潜机说。 卫平、纪辰惊讶地看着他。 陈红烛订婚大典,华微宗必大宴宾朋。 各门派各世家齐聚。以宋潜机的性格,决不乐意应付。 蔺飞鸢皱眉:“你以为他们真想请你?!大门派一贯的手段,搞不死就拉拢,为了让你暂时放松警惕。” “大家都想见我。我就出门见。” 宋潜机心想,省的各方势力心如猫抓,三天两头派眼线来千渠探路,不如大大方方现身,让他们一次看个够。 孟河泽这次带伤回来,年轻人要面子,在外面被打得半死,回来也不好意思说。 但自己如果不现身,以后千渠其他人,还如何出去行走? 最重要的是,陈红烛订婚大典的时间正合适—— 深冬万物休养,正是农闲时节。出门一趟,一劳永逸。 不耽误明年开春的农忙。 想到生机盎然的开春,宋潜机眼中浮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