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只见那两人足尖轻点,身形轻飘飘跃起,踏崖壁直上云霄。 山壁光滑而不生树木,平日猿猱难渡。 高耸直立,隔着云海,正对飞云楼的西窗。 书圣若站在窗前,以他的目力,推窗便能望见这面崖壁。 两人抬手,衣袖飘飞,几乎同时在岩上落笔。 姿态潇洒自如,并不见如何使力,笔力却已深入岩壁。 石屑纷纷崩落,坠地时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耸立的山壁上,竟如刀刻斧凿般,显出一个个斗大的字。 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气势逼人。 草甸众人被这奇观吸引,一时忘记自己桌上书画。 凝神细看,只觉两行大字要冲出石壁,当空压下,不由高声喝彩: “好功底!好劲力!石岩上成书不难,难得是一气呵成,且笔锋清晰,深浅得宜,笔意不断。赵霂不愧是天北郡最年轻的金丹符师。” “卫湛阳那句也极好,一撇一捺,一勾一画,形如刀剑森立,我在纸上写,我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宋潜机的座位排在极靠后位置,只见前方人头攒动。 纪辰踮起脚尖:“写的什么?我修为不济,道友帮我看看。” 宋潜机微微眯眼:“造化钟神秀。” “真的很秀啊!”纪辰感叹,“其他人不管是昼夜练字,还是苦练过几万张山水图,这次登闻雅会都得被他们秀下去。” 宋潜机微笑不语,在东道主的地盘写字,当然要先让东道主舒服。 这两人落笔灵气饱满,除非遭人为毁坏,否则不管风吹日晒雨打,以后华微宗这面山壁上,都刻着力透山岩的两句诗。 起笔先夸华微宗人杰地灵,造化灵秀,这两句才能留下。 “还有一句呢?”纪辰兴奋道,“宋道友再看看!” 宋潜机念道:“一览众山小。” “好气魄!”纪辰羡慕道,“我何时也能有这般本事。” 宋潜机摇头:“你倒不必有。” 你一个阵师,非学符箓作甚。 纪辰明显误会了:“宋道友,你别看我这样子还不错,其实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有自己练得本事才靠得住。否则总惹旁人笑话,说同样的修炼资源堆给狗,狗都练得比你强。” 宋潜机忍俊不禁,笑过之后有些唏嘘。 现在的纪辰还很年轻,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少爷。虽然话多,却不是疯话,让他有点不习惯。 他前世认识对方的时候,这人已经设阵杀全族,做了散修,整日半疯半醒,半醉半癫。 “道友别笑,我已经观察过,书画试座位有讲究,公认最厉害的两位,赵霂、卫湛阳,排在壹号贰号,人家就能直接写在山壁上,写给书圣看。”纪辰认真分析道,“其他人按符道造诣排序入座。我,写不出符的符师。你,没写过符的剑修,所以我们俩坐一桌,谁也别想抄谁。” 宋潜机:“……没事,我们各画各的,凭真本事垫底。” 崖壁不再有动静。 留书的两人已飘落山崖,向溪边草甸缓步走来。 借这两人一气呵成的笔意,有些写字的参赛者已经写完停笔,一心赞美岩壁石刻,另一些没画完的参赛者,继续埋头苦画。 宋潜机坐下填充土豆花细节。 纪辰在一旁欣赏片刻,不由叫绝—— 纸上无风,花瓣却沾着露水,似在风中微颤,花梗上每根细碎绒毛都画得纤毫毕现。 他表情沉痛地入座,拾起价值连城的烟霞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 “我真不想来参赛,除了被人嘲笑还能如何,但家中长辈非让我来试试。” 宋潜机画完,满意搁笔,等墨痕自然风干时,看向对方纸面。 运笔力透纸背,笔意圆融通达,但确实只有个圆圈。 “你既然不会山水构图,为何不写字?”宋潜机问。 “字的间架结构,也是一种构图啊。” 宋潜机恍然。纪辰对空间的认知特殊,根本无法画出任何平面的东西。他应该去搭建、去构造。他是天生的阵师,道祖赏饭吃的天才。 “我虽然觉得你画得很好,灵气扑面,但是毕竟这土豆花……”纪辰换了个委婉说法,“太新奇。华微宗请来当世十位书画大家来评选名次,他们可能无法接受。” 宋潜机安慰他:“人生大部分事情,本就是重在参与。” 纪辰点头:“你说得对。有时候越努力,越不行。” 前桌参赛者听见,纷纷回头,震惊无比地看着他们。 宋潜机从那些眼神中看到十四个字: “死猪不怕开水烫,杂鱼菜鸡凑一桌。” 但两人互灌丧鸡汤,气氛竟十分和谐。 宋潜机甚至再次提笔,在对方纸面写了两个蝇头小字: 鸡蛋。 纪辰拍手称绝:“妙啊,圆圈变鸡蛋了,我画的就是一颗鸡蛋。” 说话间,周围响起一片恭贺赞美声。 宋潜机和纪辰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恭喜他们画出了鸡蛋。 只见一人身穿白色锦袍,手摇折扇,穿过草甸和人群,站定他们桌前。 纪辰大惊,这不是石壁留书的赵霂吗?他还亲自来指导垫底参赛者? 那人得意笑道:“宋道友,好巧,瑶光湖畔水榭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瑶光湖水榭? 宋潜机略一思索,依稀记得那天不适合采泥。 孟河泽得了许多法器,自己得了一朵琼玉花。 至于水榭里最后来的两人,他只记得赵济恒怀抱许多画轴。至于眼前人,他毫无印象。 宋潜机疑惑发问:“道友可是赵济恒的朋友?” 赵霂冷下脸色:“我是他堂哥。” 他心想这人连赵济恒那种草包都记得住,居然记不住我? 不过是今日风水轮流转,他没了水榭里的风光,想故意侮辱我罢了。 其实他若能送把躺椅送个锄头,那宋潜机不仅认得他,还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赵霂向身后看了一眼,赵济恒得到指示,一个箭步窜出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抽出宋潜机的画,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展示: “宋潜机,我说你一个剑修不去武试,敢来报名书画,还以为你要画什么,到底只会画野花啊。” 纪辰抢回薄纸,认真纠正:“这位道友,它不是野花,是土豆花。我本来也不认得,多亏宋道友见多识广……” 赵济恒故作惊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苦学符道十二年,提笔写不出半张符的纪小仙君,失敬失敬。令尊生前也是叱咤一方的强者,只可惜去得太早。” 周围响起快活的笑声。 纪辰脸色涨红。 宋潜机微笑:“总有些人开窍稍晚,大器晚成而已。” 纪辰感激地看着他。 赵霂又一个眼神示意,赵济恒一把抓起纪辰桌上的画,拍桌大笑: “大家看,这是鸡蛋!” 众人兴奋围上前,欣赏圆润光泽的一个蛋,眼泪都快笑出来。 “鸡蛋土豆花。”赵霂淡然微笑道,“二位真不愧同坐一桌。” “注意秩序。”场边执事轻咳,“画完停笔的参赛者,及时交卷离场。” 却没有要上前管束的意思。 宋潜机与纪辰在阵阵哄笑中交卷。 纪辰道:“我倒是习惯了,宋兄还好吗?” 对方刚才替他说话,他的称呼已由宋道友变成宋兄。 “不如跟我一起念,别人气来我不气,我若气死谁能替,何况伤神又费力……” 宋潜机知道如果让他开口,便很难有闭口的时候,只得打断道: “去看琴试吗?” “善!听琴可以平静心情,正适合我们。” *** “宋潜机写了什么字?有没有画符?写的怎么样?” 飞云楼中,书圣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没写字。他画了一朵花。” “什么花?” “土豆花。” 书圣一怔:“哪一种土豆花?” 院长无奈道:“您忘了,世上只有一种土豆花,就是最普通的那种。” 书圣气恼道:“这小子搞什么名堂?快把那该死的土豆花给我拿进来!” 院长应是,心想您骂宋潜机便好,人家土豆花多无辜。 “算了,老夫自己去看。”书圣忽然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