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尔金·铁勒端坐于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宝座之上,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群情激奋的众人。他并未立刻呵斥,只是等那嘈杂的请愿声稍稍平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寒铁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
“分兵?”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如同弯刀的寒芒,“哼,你们可知楚军关内,到底还藏着多少生力军?李裕那老狐狸,”他手指重重敲在宝座的扶手上,“缩在乌龟壳里几个月,我们连他一根汗毛都没摸到!他的主力,毫发无损!此刻分兵,万一他趁我大军分散,精骑尽出,截断你们后路,甚至……首扑我中军大营!”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严:“谁来抵挡?!到时别说宁武关抢不到,连回家的路都要被楚狗堵死!全军覆没的滔天大罪,你们谁来担?!哪个部落担得起?!”
他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刚刚还热血上头的首领们瞬间冷静下来,冷汗涔涔而下。兀骨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充满了惊悸和后怕。是啊,如果李裕那个老狐狸真的趁机杀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帐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赤尔金·铁勒心中冷笑,他比谁都清楚,这些部落首领只想着眼前的抢掠发财,根本不顾全大局。他重新坐下,恢复了平静,但语气不容置疑:“传本汗令:各部继续佯攻,保持压力,不可懈怠!但……”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各部需立刻开始秘密准备后撤事宜!不得声张!传令后方留守部落,即刻起,全力准备过冬的草料、粮食,寻找安全路径,准备接应大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记住!是‘准备’!不是现在就撤!谁敢泄露消息,动摇军心,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让帐内温度骤降。
赤尔金·铁勒深知草原的残酷法则。一旦入秋,若不能破关或及时撤回,这两百余万聚集的人马和赖以生存的无数牲畜,将面临粮草断绝、严寒肆虐的灭顶之灾!至于这些心怀不满、各怀鬼胎的部落首领?他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寒芒。只要他本部最精锐的金狼骑和铁浮屠无损,这些墙头草,等撤回草原,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收拾!
井陉雄关,中军帅府。
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井陉六关的地形和敌我态势。老国公李裕须发皆白,面容如同饱经风霜的岩石,沟壑纵横,却依旧坚毅如铁。他端坐主位,案头堆满了来自关外各处哨探的军情通报。
一份最新的密报被亲兵呈上。李裕展开,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蝇头小楷。关外细作冒死传回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肃立的将领们心中激起波澜:东卑人开始分批后撤辎重车队!部分外围部落的营地有收缩迹象!营中抱怨之声日盛!
“大帅!”一个年轻气盛、身着崭新亮银甲胄的将领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虏贼久攻不下,士气己堕!更兼分兵后撤,阵脚松动,军心涣散!此乃天赐良机!末将愿率本部精骑,趁夜出锁云峡,袭其粮道,焚其营寨,断其归路!定能重创其军,解关城之围!扬我大楚天威!”
“末将附议!愿随田成侯出战!”
“末将也愿往!痛打落水狗!”
“末将请命!”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激昂的请战之声,大多来自年轻的将领。他们被憋在关内数月,看着敌人耀武扬威,胸中早己憋了一股恶气,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被众人簇拥在前的,正是田成侯刘力。他本就靠着在京城钻营和鼓吹主战才得了这领兵出征的机会,此刻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仿佛泼天功劳唾手可得。他声音洪亮,带着强烈的煽动性:“大帅!陛下在京城翘首以盼捷报!日夜忧心北疆战事!若能趁此良机,以雷霆万钧之势痛击东卑主力,必能一举扭转乾坤,扬我国威,震慑诸胡宵小!此乃不世之功啊!末将不才,愿为先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为大帅,为陛下,拿下这头功!”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裕。
老国公李裕抬了抬手,如同按下汹涌的潮头,帐中激昂的请战声浪顿时平息。他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尤其在刘力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求战心切,欲为国建功,老夫深知。”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代表东卑中军的位置,“然,赤尔金·铁勒,非易与之辈!此獠狡诈如狐,凶残似狼,深谙用兵之道!焉知此番后撤辎重、收缩营地,不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不是诱使我军出关的毒计?”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枯瘦但有力的手指划过关隘外的地形:“我军依托坚城,以逸待劳数月,伤亡轻微,实力尚存!虏贼顿兵坚城之下,损兵折将,锐气尽丧,师老兵疲!此消彼长,优势在我!”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只需再坚守月余,待其粮草不继,军心彻底涣散,其大军必如雪崩般自行退去!届时,再遣精骑尾随袭扰,攻其必救,断其归路,方为上策,可获全功!”
李裕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老帅的自信与决断:“此时贸然出关,若中其埋伏,损兵折将是小,动摇关城根本是大!一旦有失,井陉门户洞开,北疆危矣!此事,关乎国运,不必再议!”
楚国京城,金銮殿。
北疆的军情通报和前线将领的密奏如同雪片般飞入皇宫。关内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张覆盖天下的密探网络。井陉关外东卑人“后撤辎重”、“收缩营地”的动向,以及关内以田成侯刘力为首的主战派将领与老帅李裕的激烈争论,一字不落地呈送到了元武帝的御案之上。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元武帝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手中捏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一份是李裕亲笔所书,字迹苍劲有力,力陈“虏酋狡诈,后撤恐为诱敌之计”,“我军依托坚城,伤亡轻微,虏贼师老兵疲,坚守待其自溃方为上策”。另一份则是刘力通过特殊渠道呈上的密奏,字里行间充满了“虏贼己露败象”、“士气低落”、“阵脚松动”的判断,以及“恳请陛下圣裁,允臣率精骑出关痛击,必能一战功成,扬我国威于塞外”的激昂请战。
元武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玉扳指。他老了,鬓角的白霜日益明显,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帝王的雄心与对身后名的渴求,却如同未熄的炭火,灼灼燃烧。他深知李裕老成持重,所言句句在理。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滚打出来的老帅,对战局的判断远胜于纸上谈兵的年轻将领。理智告诉他,应该相信李裕。
然而……身为九五之尊,看着凶悍的敌寇在自己的国门外耀武扬威数月,蹂躏疆土,杀戮子民,最后若让其“安然”退走,他心中那股憋屈和渴望一场酣畅淋漓“大胜”来震慑朝野、彪炳史册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尤其是刘力那份密奏,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渴望功绩的弦。“一战功成”、“扬我国威”、“不世之功”……这些词汇带着强烈的蛊惑力,在他心头反复震荡。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大军凯旋、万民欢呼、史书工笔浓墨重彩记载他“英明神武、决胜千里”的场景!朝堂上那些暗流涌动的质疑,那些对护国公府权势的忌惮,似乎都能被这场“大胜”彻底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