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知衍缓缓抬起头,兜帽下的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显露出来。依旧是那张清俊得近乎淡漠的脸,肤色苍白,眉眼深邃,只是眼下那片疲惫的乌青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些。他看着云翳,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惊诧,也无惧意。
“侯爷的酒,喝得不少。”京知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他没有回答云翳的问题,目光却越过他,扫了一眼远处宫城的方向。
云翳被他这轻描淡写又意有所指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家宴上的憋闷,对李迨的憎恶,还有对眼前这人身份和意图的猜疑,此刻都在乘着酒意沸腾起来。他猛地又向前逼近一大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至不足一臂。
“怎么?”云翳声音里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噬人的威压,眼神凶狠地锁住京知衍,“楼主能掐会算,连我喝了多少酒都算得一清二楚?那不如再算算,我这颗脑袋,几时会挂在午门上?”
京知衍并未后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了酒气。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眸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
“侯爷的命,悬在刀尖上,何须再卜?”他唇角轻轻勾起,“这冕都,想要侯爷性命的人,又何止摄政王一位?”
云翳怒道:“你果然知道撷春院是李迨的手笔!”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凉州隐鸮……也是他驱策的爪牙?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上次你出现在撷春院,绝非偶然!你到底是谁的人?或者……”
他眼中寒光更盛:“你根本就是李迨的人?那次救我,不过是李迨设下的又一层圈套,想引我入彀?”
夜风吹拂,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街边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晃动,应是年节里未来得及卸下的。那光影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起,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京知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拈出了一枚古旧的铜钱。铜钱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着,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添一分神秘。
“侯爷,我说过。”京知衍的目光落在指尖的铜钱上,“三钱楼只算机卦,不造杀孽。李迨……”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冰冷厌恶,“他,还不配驱策我。”
“至于我是谁的人?”京知衍的声音低沉下去,看着云翳的眼睛:“我们都是心中有恨的人,我不担谁的麾下卒,不做谁的门下客。我只为仇恨驱策。”
京知衍看向云翳腰间的破尘劳道:“侯爷是用惯了刀的人。”
“应该知道,刀锋再利,也需握刀的手够稳,够……拨云开雾,直抵要害。”京知衍收回视线,又看向云翳的眼睛,说道:“侯爷方才在宫中,想必已看得分明。这冕都的戏台,李迨唱了十年独角戏,早已根深蒂固。陛下……”
京知衍提及李端时,语气微顿,“身处漩涡中心,身不由己。侯爷初回冕都,单凭一腔孤勇,纵能斩得一二宵小,于大局何益?不过是授人以柄,徒增荆棘。”
云翳的呼吸微微一滞。京知衍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与无力。金殿斩冯谦是痛快,撷春院脱险是侥幸,揽瑞亭周旋更是步步惊心。他孤身一人,面对的是李迨经营十年、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无处着力。
“荆棘?”云翳扯了扯嘴角,目光灼灼地盯着京知衍道:“本侯在寒关,踏过的荆棘还少吗?尸山血海都趟过来了,还怕这冕都的魑魅魍魉?你既然看得如此清楚……”
他身体倾近,几乎将京知衍困在门柱的阴影与自己高大的身影之间,“……那不如,再为本侯卜一卦?或者……”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悠悠道,“楼主这双神机妙算的手,可有兴趣搭上这把刀?”
“没兴趣。”京知衍偏过头,声音很轻,却叮咚敲在云翳心头,“侯爷这把刀,戾气太重。”
云翳眼神转冷。
京知衍却将话锋微妙一转:“也唯有这等戾气,方能斩断那盘踞十年的虬根。”
云翳心头猛地一跳:“何意?”
“陛下之疾,是惊弓之鸟,亦是示警之箭。”京知衍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侯爷何等人物,想必不会只有匹夫之勇……”
“嘘!”云翳忽然绕过去面对京知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扫向围墙外,几乎是同时,京知衍也察觉到了——
有暗哨!
两人眼神瞬间交汇,并未言语,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转化为一种临敌的微妙默契。
云翳身体微侧,不动声色地将京知衍挡在身后更深的阴影里,右手已悄然扣住了破尘劳的刀柄,京知衍指尖的铜钱也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