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雪越下越小,庙外传来一阵惊呼喧乱,秋毅知是敌人来到,一瞬想到祠堂里那些牌位,暗自摇头笑笑:“诸位先祖,你们往后自求多福,那些鲸舟剑客缺不缺柴火,可由不得我了。”
惊呼声止息,却只有一个中年道士走进庙门;恰逢雪霁云开,天上露出一轮圆月,倒似是随那道士而来。
秋毅一愣,道:“你是这老君庙的管事?”他知鸣石剑客们既在庙里暂驻,必已先将庙中之人驱散,却不料还有人敢回来;这时他手下一个刀客禀道:“门主,此人自称是陈樗。”
秋毅手心发麻,转头问佘象:“你们可曾见过陈樗,真是此人么?”佘象亦是神色震惊,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道:“此人必是陈掌门。”
秋毅又瞧向那道士,心弦陡震:那道士右手掌心忽然绽出金光,吞吐不定,仿佛月光不断落在他掌上,如金铁般,铸成他的剑。
秋毅说不出话,如见鬼神;陈樗见他死死瞪着自己手上,便抬手晃了晃,道:“今日我的剑断了,没了镜子,刚才便在路边铺子买了此物,倒也小巧。”
众人这才瞧清,他手上是一块铜镜。
秋毅缓过一口气,暗忖:“原来刚才不过是月光和火把的光落在镜上……”不知为何,他见这道士言语随和,虽未听懂剑和镜子有何关联,倒是肃然起敬,真有些信了此人便是陈樗。
“陈掌门,你手下剑客,都埋伏在何处?”秋毅问道。
“大约在千百里外吧。”陈樗莞尔道。
秋毅将信将疑,但想此刻陈樗确是孤身在庙里,若能趁机将其围杀,哪怕后续仍被鲸舟剑客灭门,也算提前报了仇;正自转念,已有两个莽撞门徒挥刀斩向陈樗,陈樗脚下稍转,挥袖将那两人震退。
秋毅一怔,只觉陈樗刚才避让刀锋的身法也不算快绝,挥袖的劲道也并非大得骇人,论功力似乎只比自己稍高一点……随即醒悟:这样想的高手怕不知有多少,眼下他们又在哪里?
“陈掌门,你当真自己前来?”秋毅神色古怪,过去十日,他已幻想过七百次,自己如何寡不敌众,最终与鲸舟剑派某位高手同归于尽,此高手最好精修快剑,斗将起来也与自己的快刀合拍。
如今这幻想落空,他怅然若失,心想:“无论如何,陈樗亲自前来,足见重视秋芦门。”便又问道:“为何陈掌门将战期定在今日?”
陈樗倒也不隐瞒,答道:“今日是我师妹的生日。此前她不幸离世,我便想着,到她家乡秣城看看,顺便也瞧瞧秋芦门。”
“好个‘顺便’。”秋毅大怒冷笑,“秋某倒早想拜会陈掌门,可惜令师妹未能早死几天,不然我早便见到陈掌门了。”
这句话,秋毅没能说完,他刚说出“令师妹”三字,倏然发不出声,整个人像被封隔在尘世之外,与眼前的庙院杳距亿万里,嘴唇继续无声翕动了几下,才凛然觉察。旁边几个刀客瞧出异样,想要拔刀,却也僵住不动,院中火把纷纷熄灭,所有人都静立不语,这座老君庙恍若坠入了梦境。
陈樗轻叹一声,秋毅猛然听见自己正在大声喘息,他拔刀护在胸腹前,明白陈樗的修为已至无痕无迹、随心所欲的境地,似比击败秦旌时更高了,他想:“秋芦门已是仅剩的门派,这最后的一战,我可要挺住了,不能替整个武林露了怯、泄了气。”
饶是这样想,秋毅仍不自禁喃喃道:“也不知后世武林,将会如何说我……”
“后世没有武林,只有鲸舟剑派。”陈樗嗓音平静,如叙家常。
“不错、不错,恭喜陈掌门一统江湖。”秋毅古怪笑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樗,似乎只要叫他从陈樗脸上看出一丝喜悦,他便能鄙视陈樗、鄙夷整个鲸舟剑派。但他没有看到。
陈樗扫视庙院,忽道:“这庙要破败了,门墙缺损,杂草长满石缝。”
秋毅恍惚一呆,仿佛随着陈樗惋惜的语调,也瞧见了几十年后这老君庙断壁残垣、野草丛生的模样,蓦然心生恐惧:“我不能死,我死了便和野草一样了。”这恐惧比适才见识到陈樗修为时更甚,让他一瞬间就想出了主意:他要降了。临阵投降,似有些晚,但他将率门徒杀死那些鸣石剑派弟子,以示投降的诚意。
“这也是唯一能让你们活下去的法子。”秋毅看看门徒,心里还有些替门徒感激自己,随即才见陈樗竟已转身走出庙去,他赶忙提声喊道:
“陈掌门留步,我秋芦门——”
在他即将说出“降”字的一霎,便觉腰间剧痛,旁边佘象将剑尖攮入他腰眼;秋毅愕然转头,瞧了佘象一眼,苦笑恍悟:原来这些剑客早就降了,鸣石剑派在秋芦门之上,果然是有道理。
他仰天栽倒,心说:“以后世人还会知道曾有秋芦门么?”此刻他自不知晓,张近多年后会对徒弟沈越讲起,从前每到入秋,秋芦门刀客便会聚在芦江边练刀,刀光混着日光,煞是好看。他听着周遭刀剑交击渐促,最后看了一眼天上:
一轮明月高悬,似嫌万家灯火多余。
茶楼中,诸人听魏濯说完,神色各异;袁岫轻叹道:“没想到这秋芦门的掌门,是死在佘堂主剑下。”
佘象如今执掌鲸舟剑派永州分堂,年近七旬,脾气和蔼,对袁岫、燕空梁这两位副堂主颇为信重;诸人都是今日才知,原来佘象少年时竟是出身于鸣石剑派。
沈越道:“听说依照本派惯例,其余门派弟子即便归降,也不能得传心舟七刻,更难以身居高位,不知佘堂主为何却能做到堂主之位?”
魏濯呵呵一笑,道:“当时佘象以众击寡,为本派灭了秋芦门,立下一功;他随后禀明,说自己实不能算是鸣石剑派弟子,那是因他与鸣石剑派有深仇大恨,入门只是为了伺机报仇。陈师兄见他年轻聪颖,便准许他修练心舟七刻,后来又让他当了秣城剑舻的舻主,这一当就是三十年。”
沈越算了算时间,李舟吾少年时身陷秣城牢狱,那时秣城剑舻的舻主多半正是佘象;又听魏濯道:“这三十年里,佘象做事沉稳,没出过一丝纰漏,与同门往来更是处处谦退,而后陈师兄才渐渐提拔他成为分堂主。”
沈越思及任秋,又问道:“当年这秋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魏濯道:“我记忆中,这人在江湖上风评不好,不算什么有骨气的好汉,当年我本以为他定会归降本派,不料却与佘象血战至死。后来听佘象说,秋毅死前忧惧过甚,神智已有些颠乱了。”
刘独羊微笑道:“也许当时秋毅确有降意,只是佘堂主为了立功,仍是将他杀了。”
沈越想到任秋素以秋毅这位先祖为傲,不禁暗自叹息。
稍后,诸人便即启程。
茶楼外停着一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却是刘独羊早早雇好,说要亲自驾车将魏濯送至润州剑舻,再返回秣城;袁岫、沈越则骑马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