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也顾忌那老头儿所言……”沈越转念中,一道苍老嗓音当头飘落,却是三里之外的老者传音:
“小娃儿,你别着急,我就快来杀你啦。”
沈越暗骂一声,只凝神修练内功,很快将他这几年搜集的所有旧门派心法都练成,仅余橐籥刀经。他知这门心法极为艰深,兴许练起来要慢得多,试练之下,却很快突破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一直练至第八重“八埏”之境,才觉行功迟缓了些。
嵇云齐又斟酌良久,却退后了一步,面对门口;不多时,道童靳羽进门,他只郑重拜见嵇云齐,对店里其余人宛若不见,禀道:“我家主人已至店外,只是与柳奕、燕空梁有些纠缠,便让我先来见礼。”
沈越心里一沉,没想到裘铁鹤也到了。又见靳羽眉头一皱,忿忿道:“这燕空梁最是恩将仇报,我家主人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放出,他却和柳奕合伙要护沈越,与我家主人为敌。”
嵇云齐道:“是么,我瞧瞧去。”领着靳羽出门。
沈越稍一寻思,明白过来:燕空梁是在黄山被段妄和天笈军兵士所擒,此后定也是交由天笈军看押,后来天笈军与嵇云齐、佘象结盟,燕空梁必也反对,绝不会投靠嵇云齐。故而左迟自也不会放了他,多半是要将他扣作要挟周铸柳奕的人质。
——而当时在鬼迹崖前,裘铁鹤被自己和卓红、骆明歌围攻之际,郁轻尘赶到解围,算是救了裘铁鹤一次,裘铁鹤崖岸自高,素以天下第一高手自居,极不愿欠人恩惠,多半是孤身找到了燕空梁被囚之地,将他解救出来。燕空梁向来以门派大事为重,得知自己身负“世外轻舟”后,自要护住自己性命。
一旁的严画疏见沈越许久不语,轻笑道:“沈师弟,既然嵇掌门一时不发落你,不如你陪我聊聊天可好?”
沈越不理不睬,倾听门外动静,只觉寒风中不时传出几下空闷的“砰砰”声,料想是柳奕、燕空梁正与裘铁鹤交战。
少顷,忽有一道身影撞破店门,跌进屋里,将一张木桌撞成碎木,赫然是燕空梁重伤呕血。
燕空梁瞥见沈越,喝道:“还不快走!”
沈越一愣,暗自苦笑:“我如今用不得轻功,门外便是强敌,又能跑到哪去?”但仍走近卓红,将他那柄红剑取在手里。严画疏掠来拦截,却被燕空梁弹发气线阻住。
沈越大步冲出门外,乱纷纷碎雪扑面,寒意入体,一霎将橐籥刀经第八重的关隘冲破;
沈越惊喜中开始修习第九重“九垓”,内息却似被冻得凝停,他试着打出一掌,仍无法将积累的内劲摧发出来;越过漫天飞雪,望见十余丈外,裘铁鹤背对自己,与柳奕激斗正疾,雪花不及落身,便被两人身上的气劲冲消。
柳奕几次想绕过裘铁鹤掠近客店,均被裘铁鹤迫回,两人身法愈快,都着暗色衣衫,遥望去,宛若雪中的两团灰雾。
裘铁鹤觑见柳奕作势待冲,猝一退步,一弹指,风里轰然一声,柳奕一步将出,忽觉迎面凭空生出一堵厚重的风盾,急敛步法,心中惊异:“此人施展‘指尖栖龙’,竟能弹出一面气墙来……”
这一式“剑气楼台”是裘铁鹤将“天地置酒”、“指尖栖龙”、“大泽疾雷”相融而创的逸式,尚有第二般变化,裘铁鹤嘴角挂着淡笑,再一弹指,坚若铁石的气盾流散成无数细锐雷刺,笼罩柳奕周身——
刹那间,柳奕如烟霭般旋绕几匝,万千雷刺在她身法转圜中失却力道,随着细密的雪花坠落;裘铁鹤知她的绝技“轻烟絮”几可谓立于不败之地的守御之法,只要敌人攻势中稍稍带起一丝微风,也能借其风势闪躲化劲,见状暗赞一声,也不急于进击。
柳奕见前方、左方都被裘铁鹤的架势封死,当机立断,便朝右边嵇云齐驻足之处掠去;嵇云齐见她奔来,却也是一弹指,在身前丈外打出一堵气盾。柳奕对这式“剑气楼台”已有防备,奔行中向横里飘出,绕过气盾,继续前冲——
在她奔到嵇云齐与那“气盾”之间时,嵇云齐左掌斜削,右手食指点刺,激发出两记气剑,与此同时,柳奕身后的“气盾”动了,恍若也有两条长臂、两条腿一般,亦向前追出,刺出两剑——
远处沈越打了个寒颤,隐约察觉到,风雪中似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嵇云齐陡然使出这人、影合击之术,等同于修为陡然翻倍;加之影子无痕,愈是难防。一瞬间数十道剑气掠过柳奕的前后左右,纵横交织。雪中飘出一缕钟鸣。柳奕将“轻烟絮”摧运到极致,从嵇云齐一人的“围攻”里脱出,闪至店门口,拎起沈越,向东疾行。
奔出十二三丈时,柳奕两肋、后背上各生出两道剑痕,鲜血洇出,柳奕跌飞出去晕厥,沈越随之重重跌坐在地。
裘铁鹤目睹了嵇云齐的这一击,脸色微变,眼神古怪。嵇云齐回望过来,问道:“请教裘师兄,沈越该不该杀?”
裘铁鹤静默在雪中,似觉这一问颇难抉择:倘若沈越死后,嵇云齐当真修成“世外轻舟”,那自己恐怕再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可若那老者推测为真,总归自己并未修练第一式,杀死沈越却能让自己省却嵇云齐这一强敌。
——“方才掌门施展的剑式,可有名目?”
——“可曰‘剑影和鸣’。”
雪不断落在嵇云齐的衣衫上,眼眉上,辨不清他的神情。
“裘某以为,该杀。”裘铁鹤忽道。
“看来师兄自忖不输第一式。”嵇云齐莞尔道,“那我便将沈越交由师兄发落。我去会一会李舟吾。”言毕径自掠远。
沈越闻言忧急如焚,眼睁睁瞧着裘铁鹤一步步走来。
雪下得愈紧了。
这一回,再没有常无改、李舟吾挡在他的身前,只有自己面对这个近乎天下无敌的,杀死自己师父的仇人。
恍若又回到了幼年时。独居在山上篱笆陋屋,长夜无眠,聆听着山林中的野兽嚎叫,等待豺狼虎豹,以及人世间的一切凶险向他袭来。
但那次他等来了师父张近,治好了他的恶疾;七年前师父被害时,他浑身忽冷忽热,以为自己旧疾复发,后来知道只是师徒俩在寒风中待得太久,生了风寒,那天师父不停咳嗽,但自己却还在与师父争吵,埋怨师父不早些告知自己断剑上的内功图纹。——他仿佛直到此刻,才听见师父当年的咳嗽声。
密集的雪点如箭头般砸落,他听见师父的咳声与自己的咳声重叠,他在风雪中病了。这一声咳震动他的丹田,让凝滞的内息循着橐籥刀经的“九垓”心法流转开来。他这才记起:这第九重境界本就要在患病时才能修练的。他便依照刀经,导引内力,“体、面、九窍、五脏、四肢、至于发端,皆令具至,觉其气云行体中,故于鼻口中达十指末……”
内息流淌中,耳边逐一闪过刀经上的字句:“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
眼前又瞧见在黄山的山谷中,那老者凌空跃下的一击,与其紧贴崖壁向上打出的掌力,这一上一下两道劲风在沈越心中一霎交汇——“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