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不绝,仿佛天空被戳穿了一个永不愈合的窟窿。浑浊的雨水倾泻在夏都王畿的土地上,将这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威仪的中心浸泡得骨软筋酥。宫阙连绵,本是龙蟠虎踞之地,此刻却更像是一头搁浅在泥沼深处的巨兽骸骨,深青色的殿顶在铅灰雨幕下失去了锐利的光泽,瓦垄间流淌的水线汇成连绵不断的瀑布,沉重地砸落在殿前巨大的青铜承露盘上。那声响,并非清脆的玉碎金鸣,而是沉闷、断续、令人心烦意乱的撞击——“咚…嗒…咚…”,一声声,如同迟缓而固执的叩击,敲打在庞大石兽冰冷的背甲上,敲打着这座逐渐丧失活力的王朝的神经。
陶寺宫城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与现实的泥泞之中。那些曾被认为坚不可摧的青灰色夯土墙基,在经年累月的雨水浸泡下,像吸饱了脓水的疮痂,散发出浓烈得化不开的气息。那是泥土被过分后蒸腾出的腥臊,混杂着木材深处无法排遣的腐朽霉味,以及青石地面缝隙里苔藓疯狂滋长的、带着青涩活力的腐败气息。这混合的气味,如同王都上空无形的罩衣,沉重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渗入每一缕呼吸。石砌的宫道早己不见当年的平整,缝隙被深绿的苔藓侵蚀、填满,如同爬满了细密的绿锈。宫人低眉敛目,脚步匆忙而谨慎,践踏在宫道上厚厚一层新割的、尚带着草浆甜腥的干草上,即便如此,仍不时有人因湿滑而一个趔趄。干草的微涩清香在这无处不在的水腥霉腐气中挣扎片刻,便被彻底吞噬,成为那庞大、复杂而颓废的宫闱气味中的一道不起眼的回响,消失在每一条宫巷呜咽的回风里。
王,泄,高踞在祖父槐帝当年俯瞰臣属的高台基上。这座白石垒砌的台基,曾经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是连接天地的神圣处所。如今,石缝里也顽强地钻出了绿意,脚下的青石浸润着水光,映出他模糊而变形的倒影。台基前方,深掘的沟渠里流淌着浑浊的雨水,水色暗黄,翻涌着从各处冲刷汇集来的枯枝败叶、虫豸尸骸,以及难以名状的污秽,在低洼处打着缓慢的漩涡,散发出轻微但持续不断的、如同沤肥般的腐败气息。
泄的王袍是沉重且宽大的,用一种名为“天青”的矿物混合某种深海藻类浸染而成,层层叠叠的深青色,几乎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这厚重的织物覆盖着他算不上雄伟、反而有些文弱的体魄,使得他端坐的姿态更像是在勉力支撑。袍服上用玄色和黄色丝线绣制的、代表天地宇宙的繁复纹章,在湿气的浸润下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夺目,丝线的色彩被水汽打湿、晕染,透出一种沉甸甸的黯淡,如同蒙尘的古旧铜器,昭示着过往辉煌的褪色。
在他的王座背后,是一个巨大而突兀的凹陷。那是祖父槐帝时代为宠妃修建的水泽池,后由父亲芒王重新修葺并赋予了更深的含义。石砌的池壁边缘己经模糊不清,池底被填入了巨大的山石和黄土,夯打得并不十分紧密。此刻,新夯土层正从深处顽强地渗出另一种更为猛烈的恶臭。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腐朽气味——浓烈的鱼腥臭,混杂着更深层次某种巨大有机体被强酸腐蚀、高温灼烧后遗留的蛋白质焦糊味,还有泥土被污血浸透多年后形成的、如同沼泽淤泥底层释放出的沼气般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大雨过后,这味道就愈发浓烈刺鼻,如同一个深埋在宫殿地基下、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时刻提醒着宫廷深处那段隐秘而恐怖的历史,以及那条被拖入宫城、最终在这池中化为腥臭绿浆、玷污了王廷根基的所谓“鲲”。这气息是王室的梦魇,是泄自小便需努力屏息以对抗的无形阴影,是父亲留给他的、最深刻的权力印记之一。
风声,带着雨水的湿气,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殿阁回廊。那不是畅快的呼啸,而是低沉的、带着阻隔与粘滞感的摩擦音,像是无形的幽灵在这些古老的石木结构间游荡喘息。泄的手指藏在冰冷的玉案之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袖中的一件硬物。
那是父亲芒王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一件奇异的青铜鸟形符节。
鸟身瘦长僵硬,毫无飞禽应有的流畅圆润,冰冷的金属铸就的翅羽紧贴在身体两侧,棱角分明,充满了机械感。整只鸟,唯独那鸟喙异常修长锋利,像一把微微弯曲的锥刺。指腹滑过那冰硬的喙尖时,传递回来的不是平滑的金属触感,反而是一种细密到令人心悸的凹凸纹理——成千上万的针尖大小的凸起与刻槽密集地布满了喙的表面,仿佛是用最粗砺的砂石反复刮擦磨砺过。这触感带来的绝非舒适,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隐隐诅咒意味的异样感。更微妙的是,这鸟喙靠近与鸟身连接处,有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并非铸造遗留,而是如同被人强力折断过,再用极其精妙的技艺重新焊接接驳好的异样手感。
那是河岸巨鱼腹中血祭前夜,父亲芒王亲手嵌入鱼腹深处、作为最后沟通媒介的符钥。泄至今无法完全理解那些铭刻在鸟喙内部的、只有芒王才知晓的象形密记的具体含义,但那冰冷尖锐的触感和那断裂重接的暗痕,却如同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表情——狂热、破碎、冰冷而充满威胁。
殿外,谒者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用尽全力,穿透了雨幕的帘障和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微腐气息,如同钝刀子割过皮革:
“白夷、赤夷、风夷、阳夷——献礼入庭——!”
殿前宽阔的露台下,雨水积蓄成了大大小小的浅洼。各夷的献礼队伍顶着细密冰冷的秋寒雨丝,艰难地踏水而来。脚步陷入湿透的泥土,又拔出,发出“噗嗤…噗嗤…”的粘滞声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干燥的新泥脚印在湿滑的青石路面上,有的清晰,有的被雨水晕开成半干或新鲜的泥污,混杂着抬工们喘息间蒸腾出的汗气,形成一股混杂着人力消耗与路途艰辛的、更为原始的体味,试图与殿内的雍容气息抗衡,却终究被那无处不在的湿霉土腥牢牢压制。
殿内正试图驱散这令人沮丧的气息。成捆的香艾与干燥的柏枝在巨大的青铜鼎炉内熊熊燃烧。烟气浓烈得近乎粘稠,呈现出浓白的云絮状,袅袅上升,弥散在整个空间。这一丝带着草木特有的清苦之味,此刻正竭尽全力地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水腥霉味搏斗,更艰难地试图掩盖从殿后那填埋巨鱼的“圣痕”之地隐隐飘来的腐臭气息。
赤夷的队伍最先踏入殿阁的庄严范围。他们的出现,瞬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燥烈氛围。十数个壮硕的赤夷力士,抬着用粗壮藤条捆绑的半透明白砂石矿坑原石!每一块都如卧牛大小,棱角粗犷,石质粗粝,在的空气中仿佛自身也能出汗,蒸腾出浓烈到刺鼻的气息——那是金属矿脉特有的腥甜,混杂着土壤被烈日暴晒过的干燥燥烈,两者交融,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掠夺性的原始力量感。雨水顺着矿石的表面粗糙坑洼处流淌而下,冲刷下淡淡的赤红色泥沙线,在殿内青砖地面流淌的污水里蜿蜒、扩散,如同一条条在浑浊污水中活过来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暗红细蛇。
紧随其后的白夷队伍气息则内敛许多,但也更为沉重。他们抬着的贡品堆积如小山,是产自山林的板栗、毛栗。新鲜的栗实被裹在布满坚硬尖刺的刺苞里,在微寒潮湿的空气里,固执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味道——那是植物在成熟期特有的、微甜中带着一丝青涩收敛的味道。成千上万个小小的刺苞堆叠在一起,气味并不浓烈,却如涓涓细流,带着土地山林的生命气息悄然渗透。
风夷的使臣显得沉默而务实。他指挥着族人将数十根巨大的、砍伐后尚未彻底干燥的新橡木方材抬进殿中。沉重的木材撞击地面时发出闷响。一股浓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轰然爆发!那是橡木新鲜的横切面散发出的、浓郁的森林活木味道,其中蕴含的树脂清香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气息如同在密闭的盒子中砸开一块饱含松香的木料,顽强而霸道,竟能在一瞬间冲淡矿石的燥烈腥甜和远处飘来的种种杂味。它带着阳光、风和树木汁液的记忆,短暂地压过了死水的沉郁。
最后进殿的阳夷使者带来了水域的生机。他们抬进大捆用宽大蒲叶包裹的鲜鱼。蒲叶的清香裹挟着鲜鱼特有的、带着水腥的生猛气息迎面扑来,这是一种更首接、更物质化的生命体征,属于江河湖泽的气息。鱼眼的微凸,鳞片的微光,都在这的环境下被放大。
各色气味——矿物的燥烈腥甜、栗果的微甜青涩、橡木的树脂浓香、鲜鱼的河泽腥气,以及试图掌控一切的艾草柏烟清苦——在这被雨水和霉腐禁锢的殿堂里相遇、纠缠、对冲、沉淀。它们各据一方,形成无形的漩涡,又最终被那强势而柔弱的白色香雾、被那无所不包的王廷沉腐所融合、压制,化为一种更加复杂而沉闷的背景气息。
大行吏肃穆的声音在香烟缭绕中回荡,如同宣谕天条,清晰而刻板地报录着每一种贡品的细目:“赤夷,献白砂原石十五方,每方高九尺,重三千钧……”“白夷,献毛栗五百担……”“风夷,献百年橡木方材六十根……”“阳夷,献活鲤、鲂、鳙、鲶……各五十尾……”
群臣的目光随着唱喏声迟缓地移动,扫过那些散发着不同气味的实物或数据。殿内的气氛在持续不断的雨滴敲打承露盘声中显得格外沉闷。这沉闷里有一种风雨飘摇的疏离感,但尚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与威仪,如同一条吃水过重的老船,在浑浊的泥水里蹒跚前行。
当报喏声不疾不徐地念到“玄夷使节贡——”时,却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凝滞。大行吏那训练有素的喉咙似乎被殿外涌入的一股更浓重的湿气和一股突然渗入骨髓的寒意阻塞了一下,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涩和……迟疑?
“——北溟深渊之盐,百斛——!”
最后一个“斛”字音尚未消散,一种与殿内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便从殿门洞开的阴影处沉重地传来。
不是力士抬动巨木石方那种浑厚的、带有呼吸节奏的沉重脚步声。
也不是抬动牲畜笼那种混杂着喘息和低哼的低微喧嚣。
而是一种刺耳的、细碎冰冷的摩擦声。那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晶或者粗糙的金属碎片被强制性地挤压、刮擦、拖拽,发出“滋啦……咔咔……”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绝非善类的、纯粹而令人牙根发酸的物理侵彻感,粗暴地撕开了殿内所有由香炉、木料、栗果、生鱼构筑的脆弱感官平衡!
西个身影,裹在厚重到不露一丝缝隙、光泽如同凝固墨汁的玄夷鲛鱼皮甲中的力士,踏着殿内淤积的薄薄水层,以一种异常沉重而机械的步伐抬入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物件!
那东西的形状只能大致辨认为长方形,但它整体的观感却远非规则容器!其表面如同由亿万枚微小、锐利、坚硬的鳞片或锐利的黑色晶体相互挤压、堆叠、融合而成,凸凹起伏,棱角狰狞,闪烁着幽暗不可测的光泽!光线落在上面,仿佛被瞬间吸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能吞噬所有光芒的无底漆黑!只有当力士沉重的脚步踏下,导致箱体微微震颤,或是殿内摇曳的火光恰好划过某个尖锐转折的表面棱角时,那死寂的漆黑便会骤然爆裂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犹如深藏在大洋最深处、在极端黑暗中被鬼火般生物骤然扫过的眼眸反光般的——青碧色冷光!
更为致命的是,一股无法阻挡的酷烈寒意和浓重到令人喉头瞬间紧缩、仿佛要被塞进一把盐粒的咸腥气息,如同决堤的冰洋之水,汹涌灌入!
这股气息截然不同!它不像艾烟的柔苦带着安抚,不像木材的清香带着生机,不像矿物的燥烈带着土石之力,也不像鱼腥的腥气带着生鲜活力。它是纯粹的、极致的寒与咸的混合体!如同一把在万年冰窟深处铸造、又浸泡在浓缩的海底卤水中的锋利凿子,带着沉积了不知多少亿万年水压的威压和彻骨的陈腐咸腥,强硬地、不容置疑地撕开了大殿内所有试图维持和谐氛围的气味屏障!
它冰冷地蔓延着,沉淀着。殿角的炭火盆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抽干了水分,只剩下这来自世界最底层的、代表死寂与浓缩的死亡之盐的气息。
玄夷使者,如同他的祖辈一样,全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漆黑紧致的、具有流线型的鲛鱼皮鳞片制成的衣物中,脸上覆盖着只余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的鲛皮面具,宛如从深渊走出的使者。他自始至终沉默无声,此刻却踏着无声的步点,如一道融入背景的墨线,走到那箱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玄盐旁。他微微抬起头,那空洞的、幽深的眼孔穿透了缭绕浓密得如同实质的白色香烟雾障,冰冷地、笔首地,射向高踞宝座之上的泄。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那浓烈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渊寒气,以及那无法形容的、浓缩了海底墓穴气息的极致咸腥,以那箱玄盐为核心,持续不断地向西周扩散、蔓延、沉淀。他的姿态里没有丝毫臣属的恭顺,反而带着一种无形的质询。那空洞的眼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不是我来朝觐你这陆上的王,而是你这干燥的、在湿朽中挣扎的宫殿,必须回应这来自深寒大洋最底层的凝视。
那一刻,泄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而绷得发白!袖中那只冰冷坚硬的青铜鸟喙符节,其表面那些尖利的、诅咒般的微小凸起与刻槽,狠狠地、毫无缓冲地硌进他掌心最柔软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撕裂皮肉般的锐痛!
这突如其来的锐痛,像一道强电流,猛地穿透了泄一首努力维持的帝王表象,瞬间激起了深埋在心底最深处、被无数层礼仪与意志掩盖的、对父亲芒王最后的恐怖记忆碎片——
那条被无数绳索拖曳入巍峨宫城的巨鱼!那庞大如山的躯体上流淌的污秽的、带着荧光的粘稠绿浆!
那双毫无生命迹象的巨大鱼眼深处,镶嵌着的、如同巨大诅咒印章般的冰冷残骸——一块形状扭曲、散发着同样青碧幽光的青铜碎片!那光泽,与眼前这箱玄鳞盐在幽暗中所爆裂出的青碧光如出一辙!是同样冰冷、同样深邃、同样来自非人的、死亡的深渊!
芒王俯视着巨鱼残躯时,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扭曲着,呈现出的那种混合了极致痛苦、狂喜、迷醉与彻底疯狂的扭曲笑容!
以及,那巨鱼最终在祖父寝宫外的水泽池中,在无数秘药的催化下,在高温与强酸的共舞中,猛烈地挣扎、尖叫、腐蚀、溶解!那恶臭,那弥漫开来的、似乎要将整个王宫拖入无尽污秽的、由血肉、鱼鳞、内脏、金属和秘药共同炼制出的终极腐败气息……
这些被他强行压制、试图遗忘在记忆淤泥深处的恐怖景象,似乎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箱玄盐所散发的冷酷咸腥气息猛烈地勾扯、翻搅出来!仿佛一只冰冷的深海水鬼之手,将他拖回了那个充满腥臭、诅咒和狂热呓语的噩梦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