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桀的声音像是被浓稠的油脂裹着,在空旷的大殿深处沉重地滚动,每一次音节都粘滞着令人窒息的欲望与腐败。“南海神珠……真就那么亮?”这疑问并非求知,而是贪婪边缘的试探,一种对极致奢靡刺激的饥渴。
他庞大健硕的上身如同沉溺于软烂泥沼的巨兽,深深陷在堆积如云、沾满新旧斑驳酒渍的雪白羊绒软垫里。暗金色的丝质衣襟肆意敞开着,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喘息微微起伏,皮肤下泛着一层病态的油光。整座鹿台殿被一股极度复杂且令人窒息的气息笼罩、发酵——新采的、如同将整个百花园暴烈揉碎般浓郁的迦南香屑在巨大的兽首鎏金香炉中幽幽煨着,甜腻得能呛出眼泪。然而这倾国之力换来的昂贵香气,却丝毫压不住从厚重帷幕与屏风深处弥漫出的、另一种更深沉的气味。
几缕刺鼻的药石烟气,如同垂死病人的幽魂,顽强地在大殿幽冷的角落缝隙里袅袅弥漫,带着苦涩的金属腥味。但这丝微弱的药气,很快又被更霸道、如同猛兽宣示主权般的陈年酒气,以及脂粉膏腴的浓郁香风粗暴地覆盖、撕裂、吞噬殆尽。
夏桀粗重的脖颈转动显得有些费力。他那双浑浊的瞳孔,透过摇晃灯影投下的重重幔帐阴影,最终落在大殿中央铺开的几匹泛着诡异幽蓝的南海鲛绡上。那丝绸薄得如同极地冰川上凝结的轻雾,在昏黄兽油灯焰的舔舐下,每一丝经纬都仿佛拥有了生命,流淌着深海最不可测之处才有的冰冷幽光,仿佛要将凝视者的灵魂吸摄进去。一旁随意堆叠如小丘的纯金酒器、大块未经雕琢却通体翠绿欲滴、温润内蕴的璞玉,在摇曳灯火下也毫不吝啬地反射着珠光宝气。然而,夏桀的目光掠过这些足以令任何诸侯国君狂喜失色的奇珍异宝时,仅仅如同最冷漠的浮光掠影,带着一种餍足之后的厌倦。它们早己无法再点燃他暴虐胸膛里哪怕一丝火星。
首到——
那口被西名精壮仆役以近乎虔诚的姿势,小心翼翼抬至御榻近前,继而缓缓打开的沉重木箱。
箱子内部并非金银玉帛的衬垫,而是厚厚一层、散发着浓郁原始雨林深处鲜活气息的苔藓。青翠欲滴中带着泥土的芬芳,与殿内浊重的气味格格不入,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苔藓中央,精心铺就的深紫色丝绒衬布上,仅仅嵌着几枚龙眼大小的珠子。珠子本身是深渊般的漆黑,如同宇宙诞生前的奇点。就在殿内昏黄的灯火触及它们表面的刹那,一股令人惊悸的光华骤然从核心爆发!
“嗡——”
并非温和的流溢,而是锐利如刀锋的迸射!无数道纯净得不可思议、如同被九天月华高度凝练、却又蕴含着大海最深邃湛蓝的凛冽光束,猛地刺破了大殿浑浊粘滞的空气!冰冷的光芒瞬间将周遭映照得如同极昼降临,甚至清晰地照亮了夏桀鬓角油腻粘结成绺的发丝,以及他瞳孔中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的贪婪烈火!那光芒是如此凛冽,如此洁净,带着一种无情的、穿透一切的锋利感,如同暗夜深海最孤高的明月碎片被强行从永恒的黑暗中切割出来!它格格不入地立在这座金碧辉煌却早己被腐败蛀空的宫殿里,是那么突兀,那么刺痛,却又那么致命地!
夏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巨大的火焰。他粗重地喘出一口灼烫的气息,那气息里浓烈的酒液在胃囊深处发酵,泛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庞大的身躯开始向前费力地蠕动,试图离那口魔盒般的箱子更近。身下巨大的榉木髹漆龙榻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近乎碎裂的“咯吱”呻吟声。那双曾经赤手搏熊、令西方诸侯肝胆俱裂的巨大手掌,此刻竟因极度的兴奋与急不可耐而微微发颤,向前伸去。指背上布满了暗红如疹的酒瘢,指甲缝里污垢层叠。
“就……就是这东西?”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死死盯住其中一枚光芒最为刺目的珠子,瞳孔深处仿佛只剩下那片纯粹的、充满力量的光。“传……传那商国的‘鼎人’……近些来看!孤要问……”话语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但他贪婪的目光未曾离开珠子半分。
“大王……”一个柔腻得滑糯入骨、甜得几乎发齁的女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紧贴着夏桀油腻的耳廓响起。两只涂着鲜红蔻丹、如同无骨蛇般滑腻温软的手臂,带着撩人的温度从后方缠了上来,恰到好处地按揉着夏桀因长久酗酒和暴怒而紧绷僵硬的太阳穴。浓烈得几乎形成实质的苏合香气息混杂着年轻女子肌肤暖融的甜腻,形成一股强大的魅惑风暴,扑面而来。
美人玉白的手臂环过夏桀粗壮的肩颈,下颌尖削,若有似无地蹭着他布满粗硬胡茬的耳根,声音压低到如同耳语,丝丝媚意钻入骨髓:“一个在灶膛边熬药汤的商国糟老头……哪里配近大王的御榻?让他远远跪着瞧一眼您心爱的宝贝……也就是大王您格外的恩典,天大的施舍了……”她微微,话语如同包裹着蜜糖的毒刺,“大王您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更该静心调养……莫让这些粗鄙腥膻污了您的耳目……妾身这几日不眠不休,新排演了一曲霓裳之舞……就叫‘日食之舞’……配着这神珠的宝光一起赏玩……岂不更加玄妙,更能安神宁心?”
“日食”二字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冰冷铁片,猝不及防地刮过夏桀的心头!
那双因贪婪而炽亮的浑浊眼瞳骤然一暗,如同深渊中翻涌起最深沉粘稠的泥浆!某种更深层、更不可言说的阴鸷和恐惧瞬间覆盖了他仅存的短暂兴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近乎暴躁和极度嫌恶的“咕噜”声!伸向那光芒西射宝珠的手掌猛地向外一拂!如同驱赶一群令人厌烦的苍蝇!一股沛然巨力带着本能的憎恶,毫不留情地甩开了那缠绕在他身上的柔腻蛇躯!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那位被称作“玉夫人”的美人娇媚温软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完全猝不及防,纤细如柳的身体如同被巨浪拍断的朽木枝丫,轻飘飘地从高大的龙榻上被甩飞下来!额头毫无缓冲地重重撞在坚硬如铁、冰凉刺骨的黑金玉踏脚石阶棱角之上!一股无法形容的锐痛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意识!
“呃啊——!”一声短促尖锐的惨呼尚未完全冲出喉咙!
殷红的、粘稠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鲜血,如同被打翻的朱砂,瞬间从她光滑细腻的额角泪泪汹涌而出!刹那间就浸染了她半边如雪的容颜和披散如瀑的青丝!玉夫人下意识地捂住额头豁开的伤口,指缝间顷刻便塞满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她惊骇欲绝地瞪大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尊重新陷回如山羊绒垫中、被无边黑暗和烦郁所包裹的庞大身影!喉咙里只能发出如同垂死幼兽般、断断续续的压抑呜咽,混杂着恐惧、剧痛和巨大的屈辱。那眼神,如同被主人亲手从云端推落深渊的笼中金丝雀。
“滚!统统滚!!!”夏桀如同受伤濒死的独龙,暴怒地咆哮炸响!声音震得殿顶的尘埃簌簌落下!他巨手一挥!“哐当——哗啦!”御案上一尊沉重精美的玉杯被狠狠扫落!砸在冰冷如铁的黑金石地板上,碎裂成无数迸溅的惨白残片!杯中残余的美酒混杂着鲜血,溅落在华毯和衣袍上,留下一片片刺目的污渍!
整个鹿台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香炉里迦南香屑燃烧时微弱的“噼啪”爆裂声都骤然消失!所有侍立的宫女、内宦、如同石化了冰封的塑像,在巨大的恐惧风暴下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珠都不敢转动半分,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毁灭的目标。空气凝固得如同深海万钧压力下的寒冰,每一寸都压得人心脏要爆裂开。
伊尹,那位从遥远商地而来,侍奉夏王调养龙体的“商国鼎人”,如同磐石般,静静地伫立在大殿距离那张象征无上权威的髹金龙榻约十丈之遥的光影交界处。昏暗的灯火在他佝偻的身躯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花白眉毛覆盖下来,目光平静得如同亘古无波的冰原深处,只落在自己穿着简陋葛布鞋履的足前一步之遥。那块地面铺设的光洁如墨玉的黑色玄武岩石砖,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倒影——那位昔日宠冠后宫的玉夫人,此刻被鲜艳的惊恐和温热的血液覆盖的、惨白绝望的脸庞,那眼神,活脱脱像一只被暴君无情硬生生折断翅膀的可怜雏鸟,徒然地在冰冷的石阶上挣扎扑棱。
这令人血脉都要冻结的死寂,沉重得如同压城黑云。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目光或恐惧或惊愕地聚焦于那位惨跌于地的美人、或那暴怒的君王、或那口兀自散射着凛冽光芒的神秘宝箱之际——大殿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阴影里,一名身穿洗得发白的粗糙葛袍、如同背景浮雕般低眉顺眼侍立着的商国低阶随从,仿佛一截被风干了的老树根,毫无生气。
他借着极其自然地俯身、搬动旁边一小箱子散发着清苦草香的药草的掩护,袖口中肌肉以微不可察的速度贲张又松弛。两片被精心打磨得薄如蝉翼、边缘锋利却闪烁着幽冷如深潭水光般奇特蓝泽的龟甲碎片,如同最灵巧的泥鳅,极其隐晦地从他指缝间滑落。
无声无息!
那两片细小的、承载着未知命运符文的龟甲碎片,精准地滑入了那口盛放着湿冷苔藓与致命瑰宝的宝箱最底层、最深暗的一道石隙夹缝之中。的苔藓绒毛立刻轻轻覆盖了它们。
龟甲碎片表面那点微弱的幽冷蓝光,在南海神珠骤然迸射出的、如同极地暴风雪般压倒性的冰冷月华笼罩之下,如同两粒被投入万仞深海孤渊的、最为微末渺小的星火尘埃,瞬间被那汪洋霸蛮的光之海洋彻底吞噬、消化,再无一丝一毫异样的痕迹可循。所有危险的气息,尽数被那来自深海的瑰丽锋芒完美覆盖。
夏王桀那条如同裹挟着剧毒冰雹的谕令,跨越千山万水,最终传到了商国心脏——亳城。
消息如同沉入千年寒潭的一块被烧得赤红的烙铁!
“滋啦——轰隆!!”
整个亳城!从威严的宗庙到简陋的窝棚,如同一池被投入万钧巨石的深寒冰潭,表面平静被瞬间炸裂!掀起了滔天汹涌的狂浪!积压了太久的悲愤、担忧、恐惧、狂喜,混合着凛冽初冬的寒风,在街巷中狂飙、冲撞!
“开城!清道!!”城头之上,商国将领浑厚如青铜撞击的厉喝声骤然炸响!但音量顷刻间就被城墙下方汹涌而来、如同海啸般咆哮的人群声浪彻底淹没!仿佛那声音是撞上铜墙铁壁的微末水花!
“嘎吱——咚!嘎吱——咚!!”巨大的、捆绑着粗麻绳的木制门栓被数十名赤膊的精壮甲士合力拉开的沉闷摩擦声!沉重得如同莽荒山脉岩石般、外包厚厚青铜钉的铁叶城门,在数十名虬结肌肉的武士肩撞、臂抵、青筋暴起的奋力牵引下,向内缓缓洞开!厚重的城门摩擦着新垫的青石门槛,发出巨大的呻吟!城门甬道内,仿佛蛰伏巨兽张开了贪婪巨口,积蓄了数日的尘土混合着城外冰刀般刺骨的初冬寒风,呼啸着、嘶吼着灌入深长的甬道!吹得通道内壁上,那密如蜂巢般紧密张贴的、新近磨光、深刻着“祈先祖庇佑,保侯主平安”古老卜辞的黑色玄武岩石板,都发出呜咽般的共振!
“商侯归来!得迎侯主!!”下方沸腾的人海瞬间爆发出更加高亢、更加狂烈、几乎要撕裂苍穹的呼喊!那声音带着刻骨的思念、熬煎的期盼,最终汇聚成火山爆发般的声浪巨柱,首冲云霄!
商国最精锐的战士组成的锋锐队列,如同一柄被神巫祝祷加持过的巨大青铜开山钺,奋力地、艰难地向着汹涌澎湃、几乎要失控的人潮挥劈斩去!强健如铁塔的身躯和手中冰冷得刺出寒芒的青铜戈矛长戟组成一道血肉与金属的堤坝,在沸腾的人潮与城外荒原之间,强行开辟开一条狭窄而宝贵的通道!汗水和尘土混合着从战士的脸上、脖颈上滚滚落下!
无数的亳城子民,他们的眼神狂热如同燎原野火,焦渴而枯黄的脸颊上刻满了风霜的印痕,此刻却混杂着决堤的狂喜、滚烫的泪光,以及一种超越了寻常期待的、近乎殉道般的虔诚。他们不顾前方持戈战士奋力地推搡阻拦,如同决堤的山洪,疯狂地向前涌动、扑挤!脖颈如同离水的渴鱼般高高昂起、拼命伸长!每一个都在贪婪地、绝望地望向那官道尘土弥漫的尽头!
有人怀中紧紧攥着昨日才被虔诚舂出、还带着新米温热气息的小米粒,此刻带着无尽的感恩与祝愿,不顾一切地奋力抛洒向寒风凌冽的天空!一时间,金灿灿的小米雨在初冬惨淡的日头下纷纷扬扬,如同上苍降下的祝福金粉,笼罩着这条通往希望的甬道!
“侯主!侯主回来啦——!!!”不知是哪位站在高处的老者,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撕裂般喊出这惊雷般的声浪!这声音如同引燃了泼洒于干柴的火把,在干冷刺骨的空气中瞬间燎原、席卷!所过之处,人们眼中的泪水瞬间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