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元年,六月夏至。
日头正盛,大明科学院工坊内却比三伏天更显燥热——不是因暑气,而是因满场紧绷的期待。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一道红绳圈出核心区域,圈内那尊被黑漆裹身的庞然大物,足有一人高,铸铁底座深陷地面,数根铜管如血管般交错,顶端竖起的烟囱粗如水桶,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乌光。
红绳外,挤得水泄不通。鬓角染霜的老匠人攥着扳手,指节发白;穿青衫的院士们捧着图纸,目光在图纸与机器间反复流转;连被特许观礼的工部官员,也收起了平日的矜持,踮着脚探头张望。所有人的呼吸,都随着那尊机器的静默而放缓。
高台之上,林奇与朱标并肩而立。年轻的皇帝未穿龙袍,只着一身月白常服,腰间束着墨玉带,平日里沉静的眼底,此刻藏着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期待。他目光落在那尊“铁牛”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玉带扣,低声问道:“先生,此物真能挣脱牛马束缚,自行运转?”
林奇望着下方,目光沉静如潭:“陛下稍候,便见分晓。”
话音刚落,工坊东侧传来一声洪亮的吆喝。刘一手——这位从铁匠铺走出来的总匠人,此刻穿着簇新的蓝布工装,深吸一口气,将满是老茧的右手高高举起。两名年轻匠人立刻上前:一人持火把,小心翼翼探入炉膛,引燃了堆得紧实的无烟煤;另一人提着铜壶,将清水缓缓注入锅炉,水流撞击金属的声响,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
起初,炉膛内只冒起滚滚黑烟,呛得前排人微微皱眉;约莫一刻钟后,烟雾渐淡,转为青灰色的细烟,顺着烟囱笔首升空。工坊内只剩下风声掠过屋顶的轻响、炉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锅炉内水汽蒸腾的“滋滋”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西斜了几分,人群中开始响起细碎的交头接耳。有人悄悄嘀咕“莫不是造坏了”,有人对着图纸小声争论,连工部尚书都忍不住捋着胡须,面露忧色。
就在这时——“噗嗤!”
一声沉闷的吐息,从机器内部骤然爆发。紧接着,那根贯穿机器的巨大铁轮主轴,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先是微微颤动,随即缓缓转动起来!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带动着两侧的传动杆上下起伏,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规律而有力,像是一头沉睡千年的铁牛猛然苏醒,正用筋骨舒展的轰鸣,宣告着新生。
“动了!真的动了!”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惊呼,随即如潮水般蔓延开来。老匠人扔掉扳手,激动得首抹眼泪;院士们捧着图纸,快步凑近红绳边缘,想要看清每一个运转的部件;工部官员们更是满脸震撼,连连惊叹“神物!真乃神物!”
刘一手双膝一软,带着身后数十名匠人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阁老!‘铁牛’……成了!我大明,有了不食草料的‘铁牛’了!”
朱标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下高台,俯身靠近机器,感受着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看着铁轮不知疲倦地转动,脸上的震撼几乎要溢出来。他伸手轻触冰凉的铜管,转头对林奇道:“先生,此物不仅力大,且不知疲倦!若能推广,天下农耕、工坊,将省去多少人力!”
“陛下,此非‘铁牛’之力,而是蒸汽之力。”林奇走到他身边,指着锅炉解释道,“如今这台,仅能驱动自身运转,算是初试锋芒。待日后改进,可将其置于车架之上,铺设铁轨,便能牵引数十石货物,日行千里;亦可装于船中,替代风帆,纵使无风,也能破浪前行;若用于工坊,带动纺纱机、织布机,一人之力,可抵百工之效。”
朱标眼中瞬间迸发出精光,他猛地抬手,声音铿锵:“好!好一个蒸汽之力!传朕旨意——参与‘铁牛’研制的院士、匠人,皆赏银百两,赐‘启明新匠’称号!刘一手擢升工部右侍郎,仍领科学院工坊事,继续牵头改进!”
朝野震动
“铁牛”问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京师,不出三日,便扩散至大明各州府。朝堂之上,这场震动比任何新政都来得猛烈。
奉天殿内,朱标特意让人将一台缩小版的蒸汽模型抬上殿来。当那尊半人高的模型在炭火驱动下,“哐当”作响地转动起小铁轮时,满朝文武的反应,堪称颠覆性。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快步走到模型旁,盯着传动杆,激动得声音发颤:“陛下!此物若能放大,用于驱动战车、转运粮草,我大明军粮运输将再无‘千里馈粮’之困!北征蒙古时,粮草随大军日行百里,何愁不能荡平漠北!”
户部尚书紧随其后,算盘珠子般的眼睛转得飞快:“陛下,若蒸汽机能带动织机,江南织户一日产出,可比往日翻十倍不止!我大明丝绸、瓷器本就享誉海外,届时产量大增,海外贸易的白银,将如潮水般涌入国库!”
工部尚书更是按捺不住,指着模型的炉膛:“开矿时的地下水、冶炼时的鼓风,历来耗费人力无数!有了蒸汽机,抽水、鼓风皆可自动化,以往采不了的深矿、炼不出的精铁,今后都能成!”
赞誉声此起彼伏,殿内一片欢腾。可就在这时,一位穿绯色朝服的翰林学士,却缓缓出列,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忧色:“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朱标道。
“此物虽力大无穷,然吞煤吐烟,状若妖魔,恐非祥瑞之兆。”翰林学士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更要紧的是,若蒸汽机真能替代人力,天下亿万农夫、工匠将何以为生?一旦流民西起,恐生大乱,动摇国本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殿内的热烈气氛。不少保守派官员纷纷附和:“王学士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以农为本,以工为基,岂能轻易用机器取代人力?”“流民之祸,前朝殷鉴不远,陛下不可不察!”
朱标看向林奇,眼中带着询问。林奇早己备好说辞,稳步出列,对着朱标躬身行礼后,转向那位翰林学士:“王学士所虑,并非无稽之谈。然技术革新,如同大禹治水,堵之则溃,疏之则顺。蒸汽机之力,非为取代人力,而是增益人力所不及,绝非断人活路。”
他环视群臣,声音清晰有力:“北方矿藏深埋地下,每逢采矿,需数十人轮班汲水,仍时常因水患停工。若有蒸汽机,可日夜抽水,不仅能采以往不能采之矿,还能新增矿场,吸纳更多流民务工;江南织户,日夜辛劳,一人一日仅能织一匹布,若用蒸汽机带动织机,一人可看管十台机器,产出十倍增长,织户收入亦能翻倍,何谈失业?”
“至于农夫,”林奇话锋一转,“耕种、收割仍需人力精耕细作,但粮食收割后的脱粒、转运,可借蒸汽机提速。粮食物流加快,各地粮价将更趋平稳,百姓买粮更易,生活更富。此乃‘省力而不抢活,增益而不夺业’,何来流民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