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找我?”她忍不住问。昨天她忘了问,一个修表铺,为什么会要一个修汽车的。
陆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放在台面上的手。她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机油渍,和他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看你拆发动机的时候,手很稳。”他说,“修表最重要的就是稳。”
阮沉舟愣住了。她想起昨天在汽修厂,她蹲在地上拆发动机,手指被烫出了水泡也没吭声,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我爷爷以前也修汽车,”陆砚忽然说,目光飘向窗外,“后来年纪大了,就改修表了。他说,修表和修汽车一样,都是跟时间打交道,只是一个快,一个慢。”
阮沉舟想起爷爷的老座钟,忽然明白了什么。汽车跑起来风驰电掣,像是在追赶时间;而钟表滴答滴答,像是在等待时间。这两种看似矛盾的东西,原来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那……我的工作就是学修表吗?”
“不止,”陆砚笑了笑,“平时帮着看店,打扫卫生,爷爷年纪大了,有些重活你帮着分担一下。对了,”他指了指里间的一扇门,“里面有间小屋,你可以住那里,虽然小了点,但有暖气。”
阮沉舟推开那扇门,里面果然有一间小小的卧室,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都是各种老式钟表的特写。窗户正对着胡同里的老槐树,树枝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
“我很喜欢这里。”她轻声说,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忽然松弛了下来。
就这样,阮沉舟开始了在时光修表铺的生活。
她的日子忽然慢了下来。每天早上,她会先把铺子打扫干净,给玻璃柜上的钟表上弦,听着满屋子此起彼伏的滴答声,像是无数个时间在呼吸。陆砚会教她认各种零件,从齿轮到游丝,从摆轮到发条,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在她手里渐渐变得不再陌生。
陆爷爷话不多,但总在她笨拙地弄坏零件时,递过来一杯热茶,说:“别急,慢慢来,当年小砚比你还笨呢。”
陆砚确实很有耐心。她第一次拆怀表时,不小心把游丝弄断了,急得差点哭出来,他却只是平静地说:“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一根。”然后手把手地教她怎么重新安装,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会像电流似的让她心跳漏一拍。
她发现陆砚其实很细心。他记得她不吃香菜,每次带早餐都会特意叮嘱老板;记得她冬天手脚冰凉,会在她的工作台底下放一个暖手宝;记得她看老座钟时眼里的怀念,某天早上就从仓库翻出一个和爷爷家一模一样的座钟,摆在了她的床头。
阮沉舟开始跟着陆砚学修表。她的手指虽然粗糙,却异常稳定,拆零件、清洗、安装,动作越来越熟练。陆砚说她有天赋,她却知道,她只是把修汽车的那股劲儿,用在了这些小小的钟表上。
有一次,她修好一个老式座钟,上弦的时候不小心被齿轮夹到了手,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陆砚正在给一个女士腕表换电池,看到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拉着她的手就往水龙头跑。
冷水冲在伤口上,有点疼,可他掌心的温度却烫得惊人。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碘伏给她消毒,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以后小心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齿轮看着小,咬起人来很疼的。”
阮沉舟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很久没有人这样紧张过她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谢谢。”她轻声说。
陆砚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抓包的小偷,连忙松开她的手:“没事,小伤。”
那天下午,陆砚出去进货,阮沉舟一个人看店。有个老太太拿来一个旧怀表,说是老伴留下的,走得越来越慢,想让修一修。阮沉舟拆开怀表,发现里面的齿轮磨损得很厉害,需要更换零件。
她想起陆砚教她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的齿轮,又给发条上了油。当怀表重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时,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
陆砚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他把纸包递给她,里面是一双藏青色的毛线手套,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像是新手的作品。
“我妈织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冬天快到了,你修表的时候戴着,能暖和点。”
阮沉舟捏着那双还带着温度的手套,忽然想起爷爷以前也给她织过手套,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针脚。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工具,可肩膀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
陆砚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铺在地上,像厚厚的地毯。铺子里的座钟敲了五下,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回荡。阮沉舟看着那些转动的钟表,忽然觉得时间好像真的变慢了,慢到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心跳,慢到让她开始贪恋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
可她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样的日子就像借来的时光,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她和陆砚,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齿轮,偶尔咬合在一起,却终究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
那天晚上,阮沉舟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汽修厂,满手都是油污,怎么也洗不掉。就在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双干净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陆砚站在面前,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晶晶的,像泪光。
她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闹钟响了,她猛地惊醒,心脏还在砰砰首跳。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床头的老座钟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阮沉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她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胡同里昏黄的路灯,陆砚房间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窗帘渗出来,像一块融化的黄油。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着时间走过的声音。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阮沉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她预感到,平静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而她,还没学会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
夜还很长,座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荡,像在倒数着什么。阮沉舟靠在窗边,看着那盏温暖的灯光,忽然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足够让她记住此刻的温度,慢到让她有勇气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