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反拐宣讲会的报告厅里坐满了人,后排还有好几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正低头哄着怀里躁动的婴儿。李娟攥着手里的发言稿,指腹蹭过纸页上被汗水洇出的褶皱——这是她第五次站在这样的场合,可掌心的汗还是止不住地冒。
“接下来,我们请李娟女士分享她的经历。”主持人的声音落下时,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暖黄的光却让她想起王家沟柴房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台下,目光落在第一排那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身上——是张婶,去年从安置点出来后,主动加入了反拐志愿者队伍,此刻正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被拐到王家沟那天,口袋里还揣着给学生买的《唐诗三百首》。”李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贩子用一块沾了药的手帕捂住我口鼻时,我正蹲在书店门口数零钱,想着再买本字典。”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几个妈妈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李娟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发言稿上的字迹——那些字是她一笔一划写的,写的时候总想起柴房里那根磨秃的铅笔,张婶说那是盼娣用捡来的烟盒纸换来的。
“王二柱家的土坯房,墙是黑的,因为常年烧柴火。”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房梁上挂着铁链,是前一个逃跑的女人留下的,上面还沾着干了的血渍。老妇人说,那女人跑了三次,最后一次被狼狗咬断了腿,就再也没跑过。”
后排有位老太太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李娟知道,她的孙女十年前在菜市场被拐走,至今杳无音信——来之前,赵警官跟她提过。
“我第一次反抗时,用的是块沾了猪食的砖块。”李娟的指尖轻轻敲着讲台,节奏像当年王二柱砸门的声音,“王二柱的头破了,血流在我手背上,是热的,带着铁锈味。那天晚上,他们把我锁在柴房,我听见老妇人跟王二柱说:‘等怀了娃,就老实了。’”
台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婴儿的咿呀声偶尔响起。李娟看向窗外,春天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窗台上那盆绿萝上,叶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她逃跑那天清晨的露水。
“张婶给我送馒头时,胳膊上的疤还在流脓。”她的声音软了些,“她说那是被狼狗撕的,当年她男人——就是买她的那个男人,居然把狗打死了。她说这话时,眼里有光,像在说什么浪漫的事。”
第一排的张婶红了眼眶,手里的水杯微微晃动。李娟知道,张婶的男人去年秋天来安置点看过她,带着两斤红糖,蹲在门口抽烟,说“要是想走,我不拦着”。张婶没走,却也没跟他回去,只是每个月给儿子寄封信,夹着自己绣的平安符。
“刘寡妇教女儿写‘家’字,用的是烟盒纸订的本子。”李娟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穿校服的女孩身上,是盼娣,现在在县城读初一,成绩很好,“她女儿说,长大要当警察,把山里的坏人都抓起来。”
盼娣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用力点了点头。她的校服袖口别着枚徽章,是学校颁发的“进步之星”,李娟知道,那枚徽章的背面,刻着“妈妈”两个字。
“我逃跑那天,月亮很圆。”李娟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王二柱喝醉了,铁链的钥匙就挂在他裤腰上。我踩着他的呼噜声摸钥匙时,手一首在抖,钥匙串碰在铁锅上,发出的响声在夜里像打雷。”
台下有人轻轻笑了,带着释然的暖意。
“野栗子林的刺扎进肉里,其实不疼。”她想起那天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因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跑,不能停。看见公路上的货车时,我嗓子哑得喊不出声,只能把褂子脱下来挥——那褂子是深蓝色的,是张婶偷偷改给我的,说‘跑的时候穿,耐脏’。”
司机后来跟她说,当时以为遇见了山里的“精怪”,因为她满身是血,头发像枯草,却挥着件干净的褂子,眼睛亮得吓人。
“现在我班上的孩子,都会背防拐口诀。”李娟拿起讲台上的宣传单,上面印着卡通图案,“他们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知道被拐时要喊‘我不认识他’,知道记住车牌号。”她顿了顿,看向那位哭泣的老太太,“阿姨,您孙女的照片,我看过。我们学校每个月都办反拐宣传,我把照片贴在宣传栏上了,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老太太抬起头,眼里有了微光,轻轻点了点头。
宣讲会结束时,很多人围上来。有位年轻妈妈抱着孩子,眼圈通红:“李老师,我总怕带孩子出门,现在听你说这些,才知道该教他什么。”还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递过来封信:“这是我写的作文,想请你看看,关于‘自由’。”
张婶走过来,递给她个保温杯:“泡了蒲公英茶,败火。”她指了指门口,“赵警官说,邻市又解救了五个孩子,里面有个女孩,跟盼娣一样大。”
李娟接过保温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像触到了那些互相取暖的日子。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当年在王家沟的雪地里,张婶偷偷塞给她馒头时,两人蹲在墙角的模样。
走出社区服务中心时,李娟看见墙上的电子屏在播放新闻:“全国打拐专项行动取得阶段性成果,截至目前,累计解救被拐妇女儿童127名,抓获犯罪嫌疑人342名……”
春风吹过,带着玉兰花的香气。李娟想起柴房里那道透风的豁口,想起野栗子林深处的月光,想起货车司机递来的那瓶水——原来那些曾经觉得跨不过去的坎,如今都成了身后的风景。
她拿出手机,给赵警官发了条消息:“下次宣讲,我想带盼娣来,让她讲讲她的‘警察梦’。”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好啊。”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像颗小小的太阳。
李娟抬头看向天空,蓝得透亮,几只鸽子飞过,翅膀划破云层,留下淡淡的痕迹。她知道,有些伤痕会永远留在那里,像王家沟的山,沉默却深刻。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讲述,有人为那些还没回家的人继续奔走,那些伤痕就不会变成伤疤,或者不只是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