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云州城西那片广袤的荒原之上。废弃的义庄如同被遗忘的枯骨,孤零零地蜷缩在乱葬岗边缘。篝火早己熄灭,只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明灭不定,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和呛人的烟味。
熊和共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一根布满裂纹的廊柱。他双目微阖,脸色在残余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额头却沁出细密的冷汗。左肩处,那玄煞寒毒的侵蚀并未因赤血藤熬煮的苦涩汤水而消退,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在血肉深处疯狂地扭动、撕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深入骨髓的冰寒剧痛,腰侧结痂的伤口也隐隐传来阵阵闷痛。
丹田之内,那缕新生的微息内力,如同在暴风雪中艰难跋涉的旅人,龟息之法运转到极致,试图沟通周遭天地那庞杂而混乱的“大息”,寻求一丝共鸣与力量来压制体内的寒毒。然而,义庄腐朽的气息、乱葬岗挥之不散的阴怨、还有怀中龟甲对昨夜血婴丹残留污秽的隐隐排斥,都让这份沟通变得异常滞涩艰难。进展,微乎其微。
不远处,赵莽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残破的大门口。他并未盘坐调息,而是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桩功姿态,双足微微分开,沉腰坐马,双臂自然垂于身侧,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他双目炯炯,如同黑夜中的猛虎,警惕地扫视着义庄外无边的黑暗与远处起伏的坟茔轮廓。铁布衫的浑厚气劲在体内缓缓流淌,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自身与这阴森之地的气息隔绝开来,也将身后兄弟和丫丫牢牢护住。
唐小七则蜷缩在篝火余烬旁,背对着大门,看似在打盹。但若细看,他一只耳朵却微微耸动,如同警觉的狸猫,捕捉着夜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他呼吸悠长而微弱,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几枚藏在袖中的青芒飞刀,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丫丫枕着唐小七的腿,盖着赵莽脱下的粗布外衫,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不安的梦境中偶尔发出细微的呓语。义庄的阴森,显然让这个刚脱离魔窟的孩子难以安眠。
“二哥,感觉如何?”赵莽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寂静的义庄,并未回头。
熊和共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血丝,锐利却难掩疲惫。“寒毒如跗骨之蛆,赤血藤效力有限。”他声音沙哑,“必须尽快找到地火煞晶,否则…此伤恐成痼疾,拖累前行。”
唐小七也睁开了眼,眼中毫无睡意,只有清醒的锐光:“大哥,二哥,天快亮了。葬兵谷那边…咱们什么时候动身?”他语气带着一丝凝重,显然对那传说中的凶地也心存忌惮。
熊和共抬头,透过残破的屋顶缝隙,望向东方天际那一线极淡的青灰色。他深吸一口气,冰寒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即刻动身。趁天色未明,避开耳目。”
“好!”赵莽收功转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踏实感,“丫丫交给小七。俺开路!”
唐小七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丫丫背起,用布带固定好。丫丫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小手紧紧抓住唐小七的衣襟,小脸贴在他背上,似乎找到了依靠。
三人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被死亡气息包裹的义庄,朝着西北方向那片被当地人视为禁忌的荒芜之地——葬兵谷,疾行而去。
***
天色渐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荒芜、坚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仿佛被无数鲜血反复浸透、干涸、再浸透。稀疏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爪,顽强地扎根在嶙峋的怪石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铁锈味、腐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悸的沉闷气息。
越靠近葬兵谷,这股气息越是浓烈。风,不知何时停了。西周死寂一片,连一声鸟鸣虫嘶都听不到,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这片土地吞噬殆尽。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心!煞气开始侵体了!”唐小七脸色微变,低声提醒。他背着丫丫,脚步明显放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抵抗着某种无形的侵蚀。
赵莽浓眉紧锁,周身古铜色的皮肤泛起一层极淡的金属光泽,铁布衫气劲自发运转,将那无形的阴寒煞气隔绝在外,发出微不可查的“嗡嗡”声。“他奶奶的!这鬼地方,连风都带着刀子!”他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但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为身后两人开辟道路。
熊和共走在最后,他的感受最为强烈!刚一踏入这暗红色的土地,左肩处的玄煞寒毒就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变得异常活跃!冰寒刺骨的剧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冰针正顺着经脉疯狂向心脉钻去!更可怕的是,周遭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阴冷煞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朝他左肩伤口处涌来!内外夹击!
“呃!”熊和共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滚落。龟息之法运转的微息内力,在这内外交攻的狂暴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心神剧震,几乎要被那滔天的怨戾与杀伐之意冲垮!
就在这时!
怀中紧贴心口的龟甲,猛然传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温润的波动!这波动不再仅仅是警示或安抚,更像是一种指引!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自心口扩散,勉强护住了他即将失守的心神!
“呼吸至微…近天地律动…”采药老叟的低语如同惊雷,在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炸响!
熊和共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双目圆睁,瞳孔深处燃烧起不屈的火焰!
不能倒在这里!
他不再被动防御,反而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龟息之法催动到前所未有的极限!那缕微息内力,在龟甲波动的引导下,不再试图隔绝或对抗那汹涌而来的煞气,而是如同最柔韧的藤蔓,小心翼翼地探出,尝试着去感知、去触碰、去理解这充斥天地的、狂暴而混乱的“煞气之息”!
心念动处,形意拳意自然勃发!
他脚下步伐陡然一变!不再是被动跟随,而是主动踏出!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身体微微前倾,脊背如龙起伏,双肩下沉,双臂微屈虚抱,仿佛怀抱着一块无形的巨大山岩!一股沉凝、厚重、如同大地般承载万物的拳意,自他身上轰然腾起!
形意——熊形!靠山!
这不是攻击的招式,而是以拳意凝神,以自身为山岳,抵御外邪!将心神寄托于拳意之中,借助熊形那扎根大地、不动如山的意境,来对抗煞气对精神的侵蚀!
轰!
无形的气机碰撞!
熊和共周身三尺之内,那疯狂涌来的阴冷煞气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虽然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侵蚀,令他左肩的剧痛和冰寒丝毫未减,但那股首冲心神、令人癫狂的怨戾杀伐之意,却被这凝练的熊形拳意硬生生挡在了外面!他眼神中的混乱和痛苦迅速褪去,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二哥!”前方的赵莽和唐小七感受到身后气机的剧烈变化,同时回头,看到熊和共那摇摇欲坠却最终稳住的姿态,以及周身那股凝练如山、与周遭煞气隐隐对抗的拳意,眼中都露出震惊与钦佩之色。
“我没事!”熊和共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继续前进!留意煞气流转!”
三人继续深入。葬兵谷的入口,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在两座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暗红色山崖之间张开。谷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灰红色的薄雾,视线受阻。地面上,散落着无数残破的兵器:锈蚀断裂的长矛、布满凹痕的头盔、半截插入土中的巨剑、碎裂的盾牌残片…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半掩在红土中的森森白骨,有些骨骼上还嵌着箭簇或断裂的刀刃。岁月并未完全抹去当年那场惊天大战的惨烈痕迹,反而将无尽的杀伐、怨恨与不甘,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之上,化作了如今这滔天的煞气。
“小心脚下!”唐小七眼尖,低声提醒。只见前方一片看似平整的红土地,隐隐透出几截尖锐的金属反光——是倒插在地下的锋利断刃陷阱!显然是后来者(或许是寻宝者,或许是邪修)布下的死亡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