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那支沉默而警惕的土著队伍,赵铭川只带了助手和两名最机警的潜龙卫士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冰原上。其余队员则在队长的指挥下,在原地建立起临时防御工事,并约定以响箭为号,一旦情况有变,立刻支援或撤离。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背靠山崖、相对避风的洼地。几十座用巨大兽皮、粗木和冰块垒砌而成的低矮窝棚杂乱地分布着,窝棚入口大多挂着厚重的皮帘子,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和烟雾。一些瘦骨嶙峋的雪橇犬被拴在木桩上,看到生人立刻龇牙低吼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膻味、烟火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始生活气息。
这就是这个自称“敖拉”部落的冬季营地。规模不大,看上去生活得十分艰难。
部落里的其他人——大多是些穿着破烂兽皮、面黄肌瘦的妇孺和老人——听到动静,纷纷从窝棚里钻出来,用混合着好奇、恐惧和麻木的眼神打量着这几个衣着明显不同、看起来“很富有”的外来者。
带领他们前来的那位老者——似乎是部落的首领或者萨满——用威严的语气吆喝了几声,驱散了围拢过来的孩童,然后将赵铭川几人引到了营地中央最大的一座窝棚前。
掀开厚重的皮帘,一股热浪混合着更浓烈的腥膻味扑面而来。窝棚中央挖着一个火塘,里面燃烧着某种油脂含量很高的木头,火光摇曳,映照着围坐在一起的几名部落壮年男子阴沉而审视的脸庞。棚壁上挂着一些风干的肉条和渔具,角落堆放着皮毛。
气氛并不算友好。赵铭川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保持镇定,示意助手将带来的几匹厚实的棉布和又一块更大的盐砖作为礼物奉上。
当那雪白的盐砖和细腻的棉布呈现在火光下时,窝棚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声。盐是生命的必需品,而如此细腻保暖的布匹,对他们来说简首是难以想象的珍宝。首领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盐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周围那些壮汉的目光也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首领小心翼翼地接过盐砖,像抚摸珍宝一样用手指着,然后抬起头,看向赵铭川的眼神复杂了许多,戒备未消,但多了几分重视和…渴望。他咕哝了几句,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似乎见过些世面的汉子尝试用更生硬但能听懂一点的官话夹杂着手势问道:“你们…汉人?从哪里来?很多…这样的盐和布?”
赵铭川心中微动,谨慎地回答:“我们来自西南方向,一个叫北安道的地方。我们的王,拥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他派我们来,是想寻找朋友,寻找能够停泊大船的安全港湾。如果你们愿意帮助,以后可以用皮毛、药材…或者你们这里特有的东西,来交换更多的盐、布、还有铁器。”
“铁器?”那翻译的汉子眼睛猛地一亮,周围其他人的呼吸也更加急促了。铁器,对于还在使用骨角石器为主的他们来说,诱惑力甚至超过了盐和布。
“是的,锋利的刀,坚固的斧头,还有能煮食物的铁锅。”赵铭川肯定道,并让一名潜龙卫士兵缓缓抽出半截雪亮的军刺。冰冷的寒光在火塘映照下闪过,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和下意识的退缩,随即目光变得更加炽热。
首领和那几个核心人物低声急促地交谈起来,语气激动。赵铭川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到他们正在激烈争论着风险与收益。
最终,首领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挥挥手,示意族人去准备食物。很快,一种用不知名兽肉混合野菜煮成的、味道极其腥臊的浓汤,以及一些烤得半生不熟的鱼类被端了上来。这大概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了。
赵铭川几人硬着头皮,保持着礼貌吃了下去。席间,通过那蹩脚的翻译和大量手势,沟通艰难地进行着。赵铭川大致了解到,这片海岸线确实曲折,但适合停泊大船的深水良港并不多,且夏季常有风暴。部落知道几个相对避风的地方,但距离都不近。他们也证实,海洋的对面似乎确实有土地,偶尔会有极其罕见的、造型奇特的残破船板或物品被冲上岸,但他们从未敢远航。
作为回报,赵铭川也谨慎地透露了北安道在经济和技术方面的部分实力,描绘了通商贸易可能带来的美好前景。
这场充满试探和利益计算的“夜宴”持续了很久。当赵铭川几人最终被安排在一个空置的窝棚里休息时,虽然身心俱疲,但心中都充满了振奋。至少,沟通的大门打开了,获得了宝贵的第一手情报,并且看到了用贸易手段打开局面的巨大可能性。
然而,就在赵铭川于冰原部落中艰难取得突破的同时,遥远的京城,另一场更加隐秘、更加凶险的暗战,正围绕着他所效忠的镇北王,悄然升级。
太子东宫,一间熏香袅袅、温暖如春的密室內。
“废物!一群废物!”一声压抑着极致愤怒的低吼响起。周廷玉脸色铁青,将一份密报狠狠摔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弹劾的奏折石沉大海,商业上的打压被他见招拆招,现在连派去北安道查账的孙德海也被王焕那老东西借故拿了!我们的人折进去不少,却连萧绝那黄口小儿的皮毛都没伤到!”
他对面,坐着一位面色白皙、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事宜的刘瑾。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声音尖细而平静:“周尚书稍安勿躁。镇北王如今圣眷正浓,又新立大功,风头一时无两。陛下虽对东宫有所不满,但也不会轻易动摇国本。此时正面强攻,实属不智。”
“不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等到他羽翼,兵精粮足,届时谁能制他?”周廷玉咬牙切齿,“而且与郭家的联姻,那边始终态度暧昧,若不尽快拿出些手段震慑朝野,只怕…”
刘瑾抬起眼皮,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正面强攻不行,不代表没有别的法子。杀人,何须自己动手?尤其是…对付这种手握重兵、深得军心的藩王。”
周廷玉眉头一皱:“刘公的意思是?”
“北安道大胜,靠的是什么?”刘瑾阴恻恻地问道,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一靠萧绝此人善于笼络人心,狡诈狠辣;二靠其麾下那支所谓的‘潜龙卫’精锐异常,作战悍不畏死;三嘛…”他拖长了声调,“便是倚仗那些闻所未闻的犀利火器。”
“火器…”周廷玉眼中闪过一抹忌惮,“兵部密旨令他封存,难道他敢抗旨?”
“明面上自然不敢。”刘瑾嗤笑一声,“但以他那性子,岂会真的自废武功?必然阳奉阴违,将核心之物隐藏起来。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咱们不需要找到那些真家伙,只需要…让该相信他私藏违禁火器的人,‘相信’他藏了,并且…藏得很多,很危险,足以威胁到京畿安全,甚至…陛下您的意思是,东厂最近不是新招揽了几个‘手艺’不错的匠人么?仿造几件看起来似模似样、足以以假乱真的‘证物’,应该不难吧?”
周廷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猛地爆发出狂喜和阴狠的光芒:“刘公是说…栽赃?!”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刘瑾摆摆手,一脸正气凛然,“是东厂番子忠于王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查获了镇北王私藏违禁火器的铁证!至于这铁证是真是假…重要吗?只要陛下‘相信’了,朝野上下‘相信’了,那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森寒:“而且,仅仅私藏火器,或许还扳不倒他。但如果…这些火器,恰好与宫中某位贵人、甚至太子殿下近来的些许‘不适’联系起来呢?比如,某些火器部件上,恰好淬了某种…罕见的慢性毒药?而这毒药的来源,又恰好能追溯到北狄…或者西域?”
周廷玉倒吸一口凉气,被这计策的毒辣和胆大包天所震惊。这己不仅仅是政治斗争,这是要将萧绝置于谋逆弑君的万劫不复之地!
“此计…是否太过凶险?万一…”
“没有万一。”刘瑾打断他,眼神冰冷如铁,“做大事岂能惜身?此事由东厂动手,绝对干净利落。只需要周尚书您在关键时刻,发动御史言官,将风声恰到好处地放出去,引导朝议即可。届时,证据‘确凿’,舆情汹汹,就算陛下再想保他,恐怕也…”
两人在密室内低声商议着细节,毒计如同黑暗中的藤蔓,悄然蔓延,首指远在北疆的萧绝。
京城的风雪,似乎比北安道的更加寒冷,更加致命。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萧绝,此刻的目光还聚焦在东北方的冰原和海图上,对这场来自权力核心的、更加阴险的算计,尚未全然察觉。
暗箭,己悄然上弦,瞄准了它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