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冬去春来,到处都是一片鲜花盛开的景象。北京的春天,山与水总透着股清润的灵秀。近处的山像是刚从冬梦里醒透,坡上的新绿一层叠着一层,间或冒出几丛粉白的山桃、艳粉的山杏,风一吹,花瓣便簌簌落在山脚的湖面上。
开发区不远的湖水是极干净的蓝,像块被春日暖阳晒得温热的蓝宝石,又映着天上的流云,时不时被掠过的水鸟搅出一圈圈细碎的光。岸边的芦苇刚抽出嫩芽,浅黄带绿,和水里的倒影缠在一起,远处的山影朦胧,青灰色的轮廓被薄雾晕开,倒像是给这汪蓝湖镶了道温柔的边。
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微微的湿意,站在湖边望过去,山是活的,水是动的,连风里都裹着春天特有的、让人心里发痒的暖意。
与此美景融为一体的我们公司的项目工程,也是让我天天看不够。如此规模的现场,融进了我多少心血。如同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我站在高处,再次欣赏着一片繁忙的施工现场——
塔吊的长臂在春日晴空下划出银亮弧线,吊钩上的钢筋捆裹着新抽的杨絮,在4级东风里轻轻摇晃。搅拌机轰鸣着吞进带着草香的砂石,卸料口涌出的混凝土蒸腾着白雾,落在刚铺好的地基上,像给苏醒的土地盖上厚重的绒毯。
脚手架间的安全网被阳光晒得发烫,映着远处玉渊潭飘来的樱花粉雾,工人们的橙色工装在跳板上移动,恰似在绿色芦笋田(那是围挡外窜高的钻天杨)里穿梭的瓢虫。焊花炸开在午后,与檐角新燕的尾羽一同闪着金属光泽,而临时搭建的板房顶,几株从裂缝里钻出来的二月兰,正把紫色花瓣抖落在晾晒的安全帽上。
尘土漫过尚未封顶的框架时,最后一车建材碾过路边的蒲公英,白色绒球随风扑向亮灯的作业面——那里,钢筋的骨架正沿着春天生长的方向,一节节拔向深蓝的夜空。
我和彭宏沿着临时铺就的石子路慢慢走着,脚下不时踢到几块边角锋利的碎石。风里裹着水泥和尘土的气息,混着远处电焊机“滋滋”的弧光声,倒也不觉得烦闷。
不远处的钢筋区最是热闹,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合力抬着一根粗壮的钢筋,黝黑的脊梁上汗珠滚得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没人顾得上擦一把,嘴里喊着号子,脚步稳稳地迈向指定位置。搅拌机“轰隆轰隆”地转着,像是在给这忙碌的场景伴奏,旁边的木工师傅正蹲在地上,手里的刨子推得飞快,木花簌簌落在脚边,转眼就堆起一小堆。
彭宏指着前方刚起了框架的楼体笑:“你看那几个搭脚手架的,跟猴子似的灵活。”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几个工人正攀在高高的钢管上,系着安全带,手里递着零件,动作麻利得很,夕阳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倒生出几分壮阔来。
走得慢了,倒不觉得是在嘈杂的工地里,反倒像在看一幅生动的画——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力,汗水混着干劲,把这片土地搅得热气腾腾。彭宏的话不多,偶尔说句什么,都被风吹得散散的,可并肩走着,听着这满世界的声响,心里却格外踏实。
傍晚的风带着工地上的尘土味,我和彭宏并肩往他的办公室走,聊着下午刚调过来的那批钢筋质量。他突然顿住脚,声音压低了些:“胡兵他爷爷昨天走了。”
我愣了下,手里的安全帽差点滑下去。“那个刀疤脸拦我们车的施工队长胡兵?”,前天我在工地碰见他时,他还跟我们笑着说老家的谷子快熟了,爷爷还等着他秋收回去搭把手。
“是的,他今天一早就请了假,赶回去了。”彭宏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爷爷的后事怕是忙不过来。”
“那得去看看啊。”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咱们现在就联系他,问问他家具体在村里什么位置,缺不缺人手搭个棚、招呼亲戚什么的。”说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还有,咱们俩,总得个人表示点心意,给他凑点钱,让他别在这时候为难。”
彭宏眼睛亮了亮,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巧了,你看这群里,施工队的弟兄们己经在说这事了。王师傅刚发了条消息,说每人随多少看心意,他先垫着统一转过去,等李兵回来再慢慢算。”
我凑过去看,群里消息正刷得快,全是“算我一个”“我转王师傅那了”的话。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工地上的塔吊还在慢悠悠转着,远处传来食堂开饭的哨声,可我心里想的己经是胡兵在痛苦而又忙碌的背影了。
我和彭宏开着车,首奔胡兵住的吴城村,车窗外的景象渐渐来到熟悉的柏油路村道,就在这村道上,胡兵和我们不打不成交,现在竞是一起战斗的战友了。彭宏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快到了,前面就是胡兵他们村。”
我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路边扎堆闲聊的村民,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些肃穆,让空气都跟着沉了沉。首到车子停在一户挂着白幡的院门前,那长长的挽联在风里轻轻晃着,白底黑字刺得人眼睛发涩,才真切感觉到,胡兵家是真的出了事。
院里人来人往,有搬着桌椅的,有低声议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混在一起,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我和彭宏刚跨过门槛,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撞进眼里——胡兵穿着白孝服,眼眶红得像熬了几个通宵,看见我们,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迎上来。
还没等我们开口说句节哀,他“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闷响在嘈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刘总,彭总,谢谢你们能来。”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这是当地最郑重的礼节,把我们当恩人似的谢着。
彭宏赶紧伸手去扶,“你这是干啥,快起来。”胡兵却坚持磕完这三个头才起身,抹了把脸,哑着嗓子说:“走,我带你们去给爷爷鞠个躬。”
里屋的光线很暗,供桌前点着长明灯,火苗轻轻跳动。胡兵的爷爷躺在那里,盖着崭新的寿被,脸上很平静。胡兵率先站定,对着遗体深深鞠了三个躬,我们也跟着照做,鞠躬时,能听见身后胡兵压抑的抽气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人心里。我掏出两个信封递给胡兵,什么都没说,胡兵再一次想给我们跪下,我拽住他的一只胳膊,说道,“好好把你的爷爷送走”。胡兵重重的点了点头。
院子里的风还在吹,挽联继续晃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身影,那些低低的交谈,都成了这肃穆时刻里,最真实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