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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灰烬中的新芽（第1页）

晋阳的冻土在正月里裂开细缝时，李从珂正跪在周德威的衣冠冢前。朔风卷着雪沫扑在他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刺得他早己冻僵的脸颊发麻。他能感觉到甲胄与冻土黏连的寒意，顺着脊背一路钻进骨髓里——那是契丹铁蹄踏过雁门关后，留给这座孤城的余威。

“将军，该回营了。”亲卫的声音带着颤，手里的长枪枪尖凝着冰碴，“耶律德光的斥候又在城外晃悠了。”

李从珂没动，目光落在坟前那捧新培的土上。土是他亲手从麦田里挖来的，混着未化的雪，还能摸到冻土下湿软的麦根。周德威战死的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老将军把最后一口麦种塞进他怀里，说：“从珂，守住这土，就守住了咱们沙陀人的根。”

可如今，根快被契丹人的马蹄刨烂了。

他站起身时，甲胄发出“嘎吱”的闷响，像冬日里冻裂的老树。回头望，城墙下的麦田像一片被揉皱的银灰色绸缎，在寒风里瑟缩。去年秋天撒下的麦种，本是周德威特意寻来的晚熟品种，说要给开春屯粮，如今却有大半被契丹骑兵的马蹄碾进了泥里。

“去把王婆找来。”李从珂的声音沙哑，带着冻土般的僵硬，“还有张老汉、赵屠户家的小妮子……让能下地的，都去看看麦田。”

亲卫愣了愣：“将军，这都快冻死人了，麦苗……”

“麦苗死不了。”李从珂打断他，眼神望向远处契丹大营的方向，那里飘着黑黄色的狼烟，“比这更冷的天，它们都熬过了。”

王婆是个干瘦的老妇人，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手里攥着根柳枝，一瘸一拐地挪到田埂边。她蹲下去，用柳枝蘸着怀里暖壶里的雪水，小心翼翼地往一株半埋在土里的麦苗根上浇。雪水落在冻土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挣扎着要透气。

“将军你看。”王婆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竟迸出点光，“这儿，冒绿芽了！”

李从珂快步走过去，心脏猛地一缩。在周德威坟头那株被马蹄踩扁过的麦苗旁，真的有针尖大的绿芽顶破了冻土，带着半粒碎土块，像个攥紧的小拳头。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刚要触到那点绿，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怕自己满是血污和冻疮的手，碰坏了这丝微弱的生机。

这让他想起妹妹惠儿。小时候，惠儿总喜欢攥着他的手指，跟在他身后学走路，也是这样小小的、暖暖的触感。后来惠儿嫁给了个禁军小校，去年契丹人第一次围城时，小校守城战死，惠儿抱着没满月的孩子，从城楼上跳了下去，据说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这是……周将军用命换来的啊。”王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去年秋天，他亲自带着我们翻地、选种，说这麦种是他从蜀地换来的，叫‘不死根’。”

“不死根……”李从珂低声重复着，突然笑了，笑声里却带着哭腔，“好名字。”

他转身往城墙走，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城墙上，士兵们正用碎石加固垛口，每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紫，手里的夯石一下下砸在冰面上，溅起细碎的冰碴。李从珂走过时，听见有人在低声抱怨：“这鬼天气，守到开春，人都要冻成冰棍了。”

另一个声音接话：“冻成冰棍也得守！我家那三亩地，还等着开春下种呢！”

李从珂没说话，只是用靴尖碾了碾城砖缝里嵌着的一支契丹箭镞。箭镞是铁打的，冷冰冰的，却被冻得和城砖粘在了一起，像长在了上面。他突然觉得，这些带着仇恨的铁器，最终也会像冰雪一样融化，变成泥土，去滋养什么新的东西。

“将军，契丹人又在祭旗了！”瞭望哨的士兵突然高喊。

李从珂抄起望远镜，往契丹大营方向望去。视野里，几排木桩上挂着东西，风一吹，隐约能看见是人头，眼睛被挖掉了，空洞的眼眶里塞着麦秸——那是草原人对农耕人的羞辱，意思是“你们这些种地的，和牲畜没两样”。

“是咱们的斥候……”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王二，还有张猎户家的小子……”

李从珂的手紧紧攥着望远镜，指节泛白。王二是个瘸子，去年冬天给城楼上送姜汤，还跟他开玩笑，说等打完仗，要在城头砌个小菜园，种点辣椒，看能不能辣哭契丹人。张猎户家的小子，才十五岁，跟着爹学了手好箭法，上次还射死过一个契丹小校，缴获的马奶酒他没舍得喝，说要等开春，敬给周将军。

“把他们……”李从珂深吸一口气，雪沫吸进肺里，呛得他猛咳起来，“把他们的遗物，都送到周将军坟前的麦田去。”

亲卫愣住：“将军，这不太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李从珂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执拗，“他们是为了守这土地死的，埋在麦地里，才能看着麦子长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晋阳城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瞎眼的张老汉，每天摸索着去麦田，用拐杖在土里划拉。他划的不是垄沟，而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李从珂认出来，那是契丹文里的“死”字。张老汉年轻时被契丹人掳去过草原，耳朵听了些他们的话，如今便把仇恨都刻进了土里。“等麦子熟了，俺就把这字刻在磨盘上，让那帮狼崽子，世世代代看着！”老汉一边划，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

赵屠户家的小妮子，失去了丈夫，成日里抱着丈夫的旧刀坐在田埂上。那刀是把杀猪刀，磨得锃亮，她却把刀刃朝上，插在田埂边，插得密密麻麻，像一道微型的刀阵。“俺男人说，种地的刀，也能杀人。”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这些刀，给俺男人守着麦苗。”

李从珂看着这些，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些人守的不只是麦田，更是自己的命，是家人的魂，是沙陀人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