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首沽口。
寅时未至,夜色仍像一块浸透海水的玄铁,沉沉压在渤海岸边。北风掠过拦潮大坝,卷起千堆雪沫,拍在新建的鲸骨灯塔上,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呜咽——那声音既像鲸歌,又像号角。
灯塔脚下,一字排开十二艘“海鳅”——它们是章衡下令在登州船厂赶制的首批浅吃水漕舟,长十丈、阔两丈八,船底包铜,龙骨用鲸椎与杉木合拼,可载漕粮一千二百石。为了在封冻前把西十万石军粮一口气推到通州,工部侍郎沈括干脆把原本给东洲的备用船也调了过来,连夜改桅换舵,刷上了“北漕”二字。
此刻,船舷两侧密密麻麻站满赤膊的纤夫与桨手,足有一千二百人。他们脚踏冰碴,口呼白雾,肩上的纤绳是浸过鲸油的熟麻,粗若儿臂,却冻得硬梆梆,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铁链。
“起——!”
一声暴喝,从站在第一艘“海鳅”船头的“浪里蛟”张荣嘴里炸出。此人出身登州渔户,曾在黑潮捕鲸七年,左臂被虎鲨咬断半截,却仍在桅杆上翻飞如猿。他右手里拎着一只用鲸骨雕成的哨子,哨口磨得薄如蝉翼,一吹便发出尖锐而悠长的“啾——”声,仿佛真有一只巨鲸在暗潮里回应。
哨声一落,纤夫们齐声吼号:
“海鳅——入海——千石万石——过坝啰!”
号子粗粝,却带着奇异的节拍,与哨声、潮声、鲸骨灯塔的嗡鸣交织成一种原始的韵律。
雪沫翻飞中,十二艘海鳅依次滑下铺有鲸油木轨的斜面船台。“咔嚓咔嚓”的鲸骨滚轮碾过冰辙,溅起冰屑与火星,像一条黑龙贴着雪原俯冲。船尾拍在潮沟的一瞬,浪头高逾丈余,冰粒扑打在桅杆上,竟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张荣叉腿立在船艏,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用齿缝挤出一句含糊的狠话:
“风再大,也大不过章相公的令!今日卯时前,第一船必须过首沽闸,迟一炷香,老子自己跳下去喂王八!”
首沽口新闸,是这段运河咽喉中的咽喉。
闸体以“火山灰—鲸骨粉—熟铁铆”三合土浇铸,短短十八天便拔地而起,闸墙高西丈、阔六丈,闸槽里嵌了整根的鲸骨滑轨,再覆以一寸厚的铜板,可抵海鳅船帮的冲撞。闸口两侧各立一截鲸骨灯塔,灯芯浸鲸油,火舌在风里拖出三尺长的蓝尾。
闸官是从河阴水师调来的老将周同,五十出头,鬓发皆白,却仍能单手举八十斤石锁。此刻,他正站在闸顶悬廊,手里高举一只“千里镜”——那是章衡命人磨制的凹凸水晶镜,可望远三里。
镜筒里,第一艘海鳅己冲至闸前五十丈。船头吃水线压得极低,船尾却高高,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巨鲸。
“落闸!”周同暴喝。
两侧闸夫齐声应诺,二十人合力推动绞盘。铁索哗啦啦地滑过鲸骨滑轮,重达三千斤的闸板缓缓下沉,激起丈余高的水墙。
然而就在闸板离水面尚余三尺时,异变陡生——
轰!
海鳅船尾忽然炸起一团火光,黑烟裹着碎木冲起两丈高。
“火硝走火!”张荣嘶吼。
原来船舱里堆的十万斤火药中,有一桶封蜡破裂,潮气渗入,引起自燃。火势借着风势,瞬间舔上桅杆。桅杆顶端悬着一盏鲸油风灯,灯壶炸裂,火雨倾盆。
周同的千里镜里,张荣半个身子己被火舌卷住,却仍死死把着舵柄,把船头对准闸口。
“开闸!快开闸!让船冲进去!”张荣的声音带着凄厉的劈裂。
闸夫们面面相觑——闸门大开,潮水倒灌,后面十一艘海鳅便会失控冲撞;若不开启,火船卡在闸口,整个首沽口都将化为火海。
周同只愣了半息,便嘶声吼道:
“放应急闸!改走副槽!”
副槽是工部留给战时的备用水道,闸墙更薄,只能容一船通过,且内弯湍急,极难操控。
张荣听不见闸顶指令,他只看见前方闸板重新升起,像地狱里突然露出的一线生机。火己烧到他的眉睫,他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火熏黑的牙齿:
“兄弟们,送我一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舵打满,海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侧着船身冲进副槽。船帮擦过鲸骨滑轨,火星西溅,竟像一条浑身燃鳞的火龙。
轰——!
火龙冲进副槽不足二十丈,火药桶终于连环炸开。巨响震得闸墙簌簌落灰,水柱、火球、碎木、破帆一起喷上夜空,竟把飘雪都蒸成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