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心肠怎么这样歹毒?”玉凤靠在床头休养,听小囡囡讲完,忍不住攥紧了被角,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就是个恶妇,不必与她纠缠。”陆伯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走进来,语气沉稳。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转而看向小囡囡,温声道:“囡囡,师父以前教过你一句话,君子不立……”
“危墙之下!”小囡囡仰起小脸,清脆地接过话头,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得意,“师父还说过呢,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嗯,记得就好。”陆伯轩赞许地点点头,神色认真起来,“所以啊,以后在弄堂里玩,记得离那户人家远些。恶人的心思如同深潭,难以测度,我们避而远之,多加提防便是。”
“嗯!晓棠记住啦!”小囡囡认真地用力一点头,两根麻花辫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像两条活泼的小蛇般在她肩头轻盈地弹跳、晃动,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纯真可爱。
“诚诚也记住啦!”小诚诚生怕被落下,立刻挺起小胸脯,奶声奶气地嚷起来,“君子…君子站在家门口,坏人就、就不敢来欺负我啦!”那认真的小模样,仿佛在宣告一个了不起的真理。
“哎哟,我们诚诚最乖了!”玉凤被孩子天真的理解逗得“咯咯咯”首笑,可笑声牵动了伤处,她下意识地捂住胸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断裂的肋骨毕竟还未痊愈。
陆伯轩看着这温馨又略带滑稽的一幕,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起,眼中满是开怀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诚诚的脑袋瓜。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笑着,楼下铺面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高声询问:
“店里有人吗?”
“有人——!”小囡囡反应最快,脆生生地应了一句,话音未落,人己像只小雀儿般利落地一个转身,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陆伯轩刚踏下最后一级木楼梯,就见小囡囡指着店门口方向,仰着小脸报告:“师父,是找您的!”
陆伯轩凝目向店堂内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站立店堂红木书案边,裹在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里,头戴深色礼帽,一副宽大的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唇上那缕修剪得体的胡须,更让来人的真实年纪模糊难辨。
“这位先生,是找陆某?”陆伯轩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谨慎地开口。
来人并未立刻应答。他身形一闪,迅速移至店门处,动作轻捷无声。只见他“哗啦”一声拉开店门,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视门外左右,确认无虞后,才轻轻合上店门。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稳步向陆伯轩走来。
“陆伯伯,是我呀!”男子压低声音,同时抬手摘下了礼帽和墨镜,朝着陆伯轩深深一躬。
陆伯轩借着天光仔细端详眼前这张脸——确有几分眼熟,但那风霜浸染的轮廓和深沉的眼神,与记忆中那个邻家少年相去甚远,一时竟无法确认。
“先生…恕陆某眼拙,我们…见过?”陆伯轩眉头微蹙,疑惑更深。
“哦,忘了这茬儿!”男子恍然低语,随即抬手,动作迅捷地“嗤啦”一声将唇上的假胡须撕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陆伯轩心头剧震,脚下不由自主地连退两步。
他强自稳住心神,目光再次聚焦在对方脸上——那伪装尽去后的熟悉眉眼,瞬间与记忆深处那个杨家姆妈膝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合!
“立秋?!侬是…杨立秋?!”陆伯轩几乎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是离家多年、杳无音信的杨家独子!
“陆伯伯,是我,我是立秋啊!”杨立秋连连点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陆伯轩猛地一把攥住杨立秋的双手,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紧锁住杨立秋:“立秋,你…你为何不首接回家?你这样子是……?”
“不能回啊,陆伯伯!”杨立秋脸上掠过深深的苦涩,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我实话跟您讲,我也是刚潜回上海不久。如今的身份,是军统上海区锄奸行动组的一个组长。干我们这行的,步步都是雷池!我怕…怕一进家门,姆妈她老人家控制不住情绪,万一被弄堂里那些暗藏的耳朵听了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自己倒还能跑,可姆妈她…就万劫不复了!”
“弄堂里的汉奸?”陆伯轩眼神一凛,瞬间捕捉到关键,“侬是说…黄文兴那一家门?”
“嗯!就是姓黄的!”杨立秋重重一点头,语气森然,“您大概还不知道,他如今攀上了高枝,是宪兵司令部侦缉队正儿八经的探目了——地地道道、铁板钉钉的汉奸!”
“你不回家,是对的。”陆伯轩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中掠过三年前的景象,“记得你上次托国忠捎信和钞票回来,你姆妈捧着信,当场就情绪激动难抑,眼泪止不住地淌。要不是顾小姐和国忠在一旁反复劝解、宽慰,好说歹说,她哪里肯舍得把那封信烧掉……”
他语气沉重,带着后怕:“这弄堂里,哪里藏得住秘密?黄文兴那家人,活像两条嗅到血腥的恶狗,整天支棱着鼻子,西处搜寻一星半点的抗日气息。一旦被他们闻着了味儿,扑上来就是一口,骨头都能给你嚼碎了!”
杨立秋忽然压低声音:“陆伯伯,我有要紧事想和您商量!”
“哦?那赶紧去后堂说话。”陆伯轩拉着立秋往后堂走,边走边吩咐小囡囡:“晓棠,你带着诚诚在店堂写字,看好店!”
“知道了,师父!”晓棠轻快地回答。